跟古人抬槓,好處在獨占話語權。古人已矣,也就無須擔心脣槍舌劍刺中人最是細敏的方寸,招惹筆墨官司,甚或纏訟無休。古人死後有靈,我也不擔心。我只和古之文人吵嘴,文人魂魄飄自夜臺、輾轉入夢,未始不是文采風流的美事。
這點心思,蘇格拉底清楚。他認為,死亡,若如無夢長眠,好處已經是難以言說;若如行旅,遠離塵世而至另一所在,就再好不過。因為那所在,有著剛正判官,有著許多昔日為不義所陷的豪英。當然還有,詩人。
死亡,若如無夢長眠,好處已經是難以言說;若如行旅,遠離塵世而至另一所在,就再好不過。因為那所在,有著剛正判官,有著許多昔日為不義所陷的豪英。當然還有,詩人。
我不會講希臘語。死後別有天地,遇見奧非斯或是荷馬,雖說心下仰慕,到底言詞不通。整天比手畫腳,肯定不如蘇格拉底過得自在。換上中國人的想像,理應遇見杜甫,理應遇見李白。如果遇著納蘭性德,還可以順便交換意見。
納蘭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見」句,出自一闋〈木蘭花〉,詞牌後有題:「擬古決絕詞柬友」。盛冬鈴先生在《納蘭性德詞選》裡歸納詞作的意旨是「用男女間的愛情為喻,說明交友之道也該始終如一,生死不渝。」
男女初見,兩心相許,爾後累逢險厄,終究比翼雙飛,這是戲劇常見的橋段。於是人生濃縮成幾個小時的起起落落,以「皆大歡喜」作為句點,句點之後全是無風無波的幸福。既然無風無波,也就沒有編寫、演出、觀賞的必要了。
比翼雙飛之後的發展,編劇不在乎,演員不在乎,觀眾不在乎。他們明白戲劇不是人生,而是編劇、演員、觀眾讓理性稍歇而共同營造出的感性體驗。為了維持感性體驗的純粹美好,劇裡男女勢必在初見時就萌生深摯的愛情。這份情,固然歷經考驗,變動幅度不會太大。
今晚,或許會夢見納蘭性德。或許不會。夢見了,我要告訴他,不必執迷於初見的美好。我會送他一句:「人生不只如初見。」
現實人生裡男女相戀、友朋相交,能如同戲劇,情誼自始就達到令人眩暈的高度,而且一直維持不變,實在是造化,要讓人羨慕得不得了的。然而人生複雜多了。複雜得使「皆大歡喜」淪為虛妄,複雜到使人必須時時面對理性與感性的交融與角力。
男女相戀,確實可能初見便即情鍾。但情鍾之後,依然可能因相處日久認識日深,轉而發覺彼此並不合適。友朋相交,確實可能初見即成傾蓋。但更可能,初識誼淺,隨著後續交遊,才漸漸在談話與舉止中發現,彼此個性意趣相投合的地方。「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前人名句。我卻執拗地認為,「新相知」可親,等「新相知」釀成了有年份的「故舊」,那才真的可貴。
今晚,或許會夢見納蘭性德。或許不會。夢見了,我要告訴他,不必執迷於初見的美好。我會送他一句:「人生不只如初見。」初見時心中或有所觸動,真正決定兩個人在人生中能否相互照看與提攜的關鍵,卻在於初見之後的漫漫歲月。動人的友情在歲月之中慢慢牢固。愛情也是。
民國九十九年十月十六日於府城
刊於《幼獅文藝》第六九○期 (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