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年幼的女兒剪髮，是一件太艱難又太容易的事。
因為總是不可逆料，看似端坐的小孩下一步的行動將是什麼。稍一閃神，就會失手剪錯，甚至不小心戳到她，萬一戳到眼睛……我不敢再想下去。
給小孩剪髮，要有剌客般的迅疾、劊子手般的冷靜、小丑般的搞笑能力、以及天使般的溫柔耐心，這都不是尋常父母能擁有的能力。
因此，我遲遲無法下手，從來都是付錢委託理髮師處理 。有經驗的理髮師，會開卡通給小孩看、跟小孩說笑、給糖果，一邊飛快動刀，「咻咻咻!」轉瞬之間，就剪完一顆妹妹頭。
然而新冠肺炎疫情又起，上理髮廳，也變成了一件有感染風險的事。偏偏小孩因疫情停課在家吃飽睡好，頭髮滋長得特別快，參差不齊的瀏海時時撩撥我內在的母性，頻頻召喚我該有所行動。
只好上網買剪髮專用剪刀，給小孩圍上圍兜，鋪好報紙，親自上陣。
上網看了無數支剪瀏海教學影片，技法各有不同，但原則如一：就是先把頭髮分區，夾好後面的頭髮，然後把要剪的部分一手拉直，另一手拿剪刀以豎的方式剪去。然而知易行難，單單分區，就花費了一番工夫，家裡也沒有理髮專用高腳椅，彎了幾分鐘腰，身體已經像浸水的稻草人般撐持不住了! 而且豎著剪了半天，剪的究竟是縫隙還是頭髮？令人感到很沒效率，又不敢貿然橫著剪。
髮絲緩慢飄落，女兒卻是出奇地放鬆和有耐心，甚至連剪刀靠在她額頭上了，也沒有半分恐懼。像一塊黏土，聽憑你慢慢捏塑調整，使得剪髮又變得很容易。讓我想到莊子「運斤成風」的寓言：楚國人把薄如蠅翼的白粉塗在鼻端，讓匠石拿斧頭削去，匠石運轉斧頭如風，鋒刃冷光四射，楚國人卻沒有任何一絲恐懼，完全聽憑匠石處理，匠石也把白粉盡皆削去。
楚人與匠石間的默契和信任，成就了這不可思議的特技。換個拍檔，特技就不可能施展。
而究竟是先讓人感到沒惡意，才能得到對方信賴而不失手，還是先謹慎不失手，才能讓人感到沒惡意？一開始的關係，是否就決定了其後的結局？
養育小孩的過程中，我也時常困惑著這個順序。
一旦失手，還能再得到信任嗎？我能長久地控制自己，一直處在既放鬆又專注的狀態嗎？
只能在黏土般柔軟的小臉上，謹慎地一刀刀修剪、調整。
瀏海終於剪好了，從兩側眉尾到眉心，呈一條大致美好的弧度。圓圓的臉蛋，因為這樣的弧度，更顯可愛。
也或許一切並沒有預想的那麼艱難。小孩會先選擇，成為一塊相信你的黏土，於是你一次又一次，熟極而流，也就運刀成風了。
因為細心端詳和修剪本身，就是一個多麼使人軟化的姿態。
本文收錄於2022年11月《皇冠》雜誌第82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