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子霈
人們心中總是有個理想世界,特別是所面臨的現實當下越不堪時,就開始冀望過去或未來,勾勒出的理想世界也越形明晰美麗。然而理想世界也註定是不可能實現的,故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以「後遂無問津者」作結,暗含理想世界的不可能實現的深深失落 ;英國湯瑪士摩爾則以「烏托邦」(Utopia)命名之,究其希臘語根則有「善邦」(Eutopia)及「烏有之鄉」(Outopia)的雙重悖反語義。現實複雜沉重,人人皆有其追求與盤算,理想並不總是同一的,故而滯礙難行。但即使高舉「理想」名號,強行改造世界,這「理想世界」也絕不能使人真正幸福,因為不尊重歷史傳統、個體意志與基本人性。
故而西方對烏托邦的探索,隨著歷史進展與思潮演變,是逐漸從「烏托邦」發展成「反烏托邦」。自柏拉圖《共和國》起始,到「烏托邦三部曲」--湯瑪士摩爾的《烏托邦》、康帕內拉的《太陽城》、安得里亞的《基督大都會》,所鋪陳的理想國度多半是美好而無私心、理性而有文明秩序的,是文藝復興與啟蒙理性時代下的產物。但到二十世紀初俄國共產革命成功後,由於俄共強行以國家機器貫徹執行共產的理想原則,遂使思想、自由、個體意志皆橫遭壓抑迫害,而遂有了「反烏托邦三部曲」—俄國薩米爾欽的《我們》、英國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英國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
其中《我們》與《美麗新世界》皆有科幻小說的外形,預言了科技凌駕人性的恐怖未來,成為後來反烏托邦科幻文學與電影的濫觴。赫胥黎與歐威爾則皆承認受到一九二一年完成的《我們》的影響。可見《我們》在這一波反烏托邦文學潮流中的啟發性和先導地位。
《我們》描述西元二十六世紀,全世界經過兩百年戰爭,統一成一個「一體國」。那是一個由透明玻璃建造的城市,在裡面人民沒有姓名(即象徵沒有「個人」),身穿制服,隨時遵照作息表,連做愛亦排入時間表,且必須持有粉紅配給卷。人們沒有「靈魂」,過著無慾無求的「幸福」生活。但有一天一體國的號民D-503碰到另一個謎樣的女號民I-330,忍不住鎔蝕了理性,開始產生了愛情與嫉妒,逐漸從「我們」的集體生活中分裂出「我」的個體私心來。兩人一度攜手想要革命,但最後女號民被最高統治者「造福者」殲滅,D-503則被抓去動手術割去「想像力」。
《我們》雖然是早期的科幻小說,在科幻細節上的描寫沒辦法那麼取信於人,但其中的對幸福、對集權政體與個人意志的思索令人沉吟。思想、個體意志、愛情、感性的出現,固然常使人苦惱,但以強制手段抹除這些的世界,又是多麼令人窒息。我們是否要為了那膚淺的幸福,而如此強力地抹滅人性、忽略個體自由?
這樣的辯證在一九三二年出版的《美麗新世界》裡有更顯豁的闡發。家族中向有科學研究傳統的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對科技凌駕人性的擔憂更為深遠。《美麗新世界》描述二十五世紀時,人們已把汽車大王福特尊為「福帝」,紀元也改成「福元」。那時的人們皆非由「母親」「胎生」,而是經由「孵育暨制約中心」試管培植,一出身即被畫分為五種階級,每個階級從小即接受催眠、條件制約、睡眠療法、巴夫洛夫條件反射等的控制,長大後便皆能安於自己階級的天命,去忠實執行自己階級的工作。「家庭」、「愛情」、「母親」在美麗新世界中皆是骯髒的字眼,因為會增強私有慾望、破壞社會和諧。政府鼓勵雜交,視佔有慾為罪大惡極,人人稍有不快便可申請「索麻」(一種無副作用的迷幻藥)稍作撫慰,社會的箴言是「共有、劃一、安定」。
這種種以基因工程泯滅親情,以催眠制約嚴分階級,視人性尊嚴與自由為無物的科幻世界,委實令人害怕,反應赫胥黎對人文意識薄弱、科技文明強勢主導一切的強烈擔憂。放眼七、八十年後的現今,這隱憂竟也逐漸在許多事件上成真,令人不得不佩服赫胥黎的洞見。
而《美麗新世界》末尾,「福帝」與「胎生野人」約翰的大段辯論,我以為是全書最有趣的片段,儘管以小說藝術的角度是說教多於敘事,不夠含蓄。裡面提出這樣的辯證: 如果理想世界是凡事以「快樂」、「穩定」為依歸,那麼勢必得付出一些代價,比如對文學藝術理論科學的追求,就必須抑制,那些事物使人不快樂,而且使世界不穩定。然而一個沒有精神性事物的世界,又是多麼單調膚淺、而且利於集權宰制呢?
但《我們》、《美麗新世界》中的集權描寫還大致溫和,並不那麼寫實,大抵以表達中心旨趣為依歸,所以敘事較為模糊跳躍,給讀者的恐怖感沒那麼深。一九四九年完成的《一九八四》,才真正是寫實技巧高超、令人不寒而慄的集權政治預言。
故事敘述一九八四年的世界,已分裂為歐亞國、東亞國和大洋國三個國家。其中大洋國是個集權國家,一切依照黨的意志在運行,不容許一點感性的、個人的事物存在。四處都有監視器,老大哥無時不刻都可窺看你,稍有不慎便會遭到「氣化」,即被抓走消失於這世界,被施以酷刑或處死。主角溫斯頓‧史密斯是個在「真理部」工作的黨員,工作是每天變更資料修改新聞以配合黨的需要(多麼辛辣的諷剌!)不滿現實的史密斯便時常不自覺在日記上寫著「打倒老大哥!」。後來女黨員茱莉亞的示愛使史密斯徹底瓦解心防,兩人瞞著黨偷偷摸摸發展絕望的戀情(因為黨不允許愛情,以預防男女間醞釀出可能無法掌控的忠貞,而且愛情中的歡愉、感性與美,都是黨所仇視打壓的)。但兩人最終還是被黨發現,同時被毒打、逼供、思想改造,最後成了個行屍走肉。
歐威爾以細膩的筆法描寫出一個泯滅親情、愛情、人性的恐怖世界,裡面無處不在的政治控尤其使人戰慄,在這種體制中沒有個人自由與思想,個人只是黨機器中的一個小螺絲釘,只為空洞的意識型態而活。由於歐威爾本人相當反共,對共產主義的真面目十分洞悉,曾說過「共產主義是戴著社會主義面具的法西斯主義。」故而《一九八四》根本是對共產集權政體的強烈抗議! 而從此,「反烏托邦」小說就和「反共」掛上勾,「烏托邦」這個名詞開始被污名化,而成為一個不太好的名詞。
然而,二十世紀中以來,資本主義發展拉大了貧富差距,企業逐漸綁架國家,財團私慾無限擴張,多少不義假市場自由之名以行。資本主義的主流價值透過媒體操控人民,使價值思考趨向於單一片面,那無疑又是一種隱形的愚民集權。面對此日益惡化的世況,知識分子是否仍應懷抱改革理想,對種種不平加以改善?
但是改善的過程中,是否又該多傾聽、對話,尊重每一族群的價值,以免重蹈反烏托邦小說中所指出的集權覆轍? 我想這是我們再討論「烏托邦」這一議題時,所該謹慎思考的。
而經此漫長的閱讀與爬梳,再回頭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更覺美麗。〈桃花源記〉中的理想世界自然純真、毫無機心。沒有西方烏托邦/反烏托邦小說中,對理性/感性割裂二元的辯證,而是純任自然,圓融一體。桃花源人遵照四時作息耕作、撫育長幼,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沒有高舉理想造作勉強,也沒有放縱人慾兼併墮落; 面對自然與人事,不企圖操控,也不佔有,而只是依順著自然渾樸度日。這固然是中國哲學一貫天人合一、不割裂的思維使然,也是陶淵明對人性、生命的尊重與期勉。對於烏托邦,陶淵明並不企求真能實現,不聲嘶力竭聲張或控訴,而只是出之以美麗的文學描繪,於是和西方烏托邦/反烏托邦文學對照下,更顯溫柔美麗而令人嚮往。
是以在帶領學生閱讀〈桃花源記〉之後,對「烏托邦」的討論,我想可以先讓他們閱讀這些西方反烏托邦小說,或相關電影如「失去的地平線」(Lost Horizon)
、「駭客任務」(The Matrix)、「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千鈞一髮」(Gattaca),之後再延伸出問題來討論,比如「人類為何總是夢想烏托邦?」、「烏托邦為何總是不可能實現的?」、「一個理想的社會制度,應該是如何?」、「如何落實理想的公共政策?」、「科技或基因工程,可能會給未來世界怎樣的衝擊?」、「如何改善不甚完美的現實社會?」……等等,藉此剌激他們對社會體制和世界的關心,相信經過這些討論,將能更深化他們對此議題的了解,也將使他們更能體會陶淵明虛構此一美麗桃花源背後的深深感慨。
※延伸閱讀
1.薩米亞丁(Yevgeny Zamyntin),《我們》(We),網路與書出版,大塊文化發
行。
2.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iey),《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志文出版社。
3.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84》,小知堂文化。
(原載於2012年10月教育部國文學科中心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