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我總是跟在一個又一個年長我十多歲或是如我父母年紀般的男男女女身旁,也總是聽到大多數人對我的形容,不是戀父就是戀母,彷彿這世界每個人對於這樣自我期待的追尋都摻雜進了依賴、喜歡或者愛的情愫。很少有人相信些追尋多半是「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子」而從這些經驗值比自己多的人生裡拼湊自己未來的樣貌。
那有些是對父親的呵護而生出「我以後也要像爸爸一樣照顧人,像爸爸照顧我一樣」的期許;有些是對於任何事情的正義、無懼的挺身而出;而多半是一種對人的溫柔、看待事物的包容,以及從未有著長者之姿的壓迫,或者就只是待在那些人身旁感到心安、落單了有人會回頭將你撿回身旁⋯⋯同儕無法給我的,我都在這些年長我的人身上尋找,我仰望、我信仰,直到我完全成為我想要的模樣。
我的記憶可能在某一段過於壓迫的人生中,斷出無盡的裂縫。我經常無法記起太多人、事、物,我擁有其他人沒有的快速遺忘的能力,沒有寫下來的、未曾拍過照的、沒有被提醒要求要回顧的,除非在心裡還跨不過去,其他的絕大多數我心理機制會很火速的開啟遺忘機制。於是我開始避免跟任何久不聯絡的人再有交集,因為記憶的斷裂,經常讓我在大多數人面前沒有現實感,他們口中的我(曾經的我)都讓我感到陌生,他們提起曾經一起做過的事,都讓我像在聽著他們說著另一個我與他們共同的經歷。
我可以鮮明地記起二十年前的事,卻幾乎沒辦法記起從三十歲後發生的許多細節、許多人,短到一年不聯絡我的記憶就會刪除曾經,使我更畏懼與久不聯絡的人有任何交集。
我不大記得與K十多年前在台南或高雄見面時發生的事,只能微微地從自己當時拍的照片想起那一年K來找我的些許畫面,破碎、斷裂的畫面。
但我明確地記得二十年跟在她身旁的自己。
「沒菸癮、抽菸只是為了融入人群」的我,最常跟在自己喜歡的人身旁和他們靠在任何一個牆邊、停在路旁的某個角落,與他們一起抽一根菸,可能是喜歡的對象,可能是喜歡的大人,可能是任何我仰望、信仰的對象,我經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想待在他們身旁而抽起那根菸。
*
那日K問我:「週末去高雄有沒有空陪我吃個飯?」原先她與我相約還沒有說準時間,我忙得沒空多回,只說:「如果妳提前來再通知我。」
對於這樣十多年沒有聯絡,且我曾經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K,見面的前一日,我仍然緊張的跟她說:「可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會緊張,妳問我答好了。」
我在斷裂的記憶裡找不到最後一次見面的畫面,往回翻找著二十年前那張合照才勉強的記起了她正步入中年而我剛過二十的樣貌。我總是跟在她身後,跟她搭同班車、走同一條路,一起從包裡掏出菸假裝自己有菸癮相伴抽著;我總是會問著我年少時紳士般經常掛在口中的那句:「要不要我幫妳提?」接過她手上的東西;我總是熱心地讓所有人以為我喜歡站在眾人面前掌管眾人之事,而她總是在那個當下支撐著我⋯⋯
我忘記年少的我是不是依然向自己所喜歡的男男女女告白說:「我喜歡妳!」不管那樣的告白會不會成為別人的困擾,我總是這麼不顧一切地表達所有的喜歡,但我不確定我有沒有對她說過,她擁有的自信與散發出來驕傲的霸氣是多麼令人著迷?我不確定我當時能不能表達站在她身旁有著相依的心安都讓我欲墜的身心有力氣向上攀爬,即使我知道當時的她也有著不太安穩的身心。
親愛的K,能與妳再有機會同行,沒有任何障礙或畏懼的交談,應該是我生命中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再相遇我已能與妳並肩而行,不再用著仰望的姿勢去觀看我的信仰。我已無法如二十年前一樣是個毛孩子般跟在妳身旁,我亦從妳身上看見歲月在妳身上加上的、拿走的,都讓我們的再見有了全新的記憶。
我說:「我現在好像比較不怕妳了。」
妳問我:「那你對其他人會感到害怕嗎?」
那是一種對自己的信仰/景仰有的畏懼;那是一種對一段關係不確定性的不安;那是一種害怕人際關係中所會帶來任何傷害的逃避。這些全都是中年後的我必須大刀揮去令我無法捉摸、無法控制想逃的關係,才得已使自己稍稍獲得平靜。
我說:「我想,應該是妳一直都讓我感到安心,所以小時候我會這麼喜歡妳吧!」
親愛的K,謝謝相識二十年、十多年沒見的現在,在妳滿是荊棘的人生裡,妳給人的心安又比二十年前更加的溫暖了;謝謝妳曾經傳訊來跟我說:「你很棒,你很認真很努力!」;謝謝妳成為一個美好的中年;謝謝妳在後來的日子裡長成我心裡所信仰的模樣;謝謝妳幫我驗證了我所堅信的喜歡!
即使我已無法如二十年前像個孩子一樣純粹地喜歡妳這樣一個大人。但謝謝妳給了我一個美好的週末,謝謝我們比二十年前更能相伴左右,也許未來可能如往常一樣,過著彼此平行的人生,我會讓記憶留住那個週末、那個午後,以及我們熱情交談時的悸動。
祝福妳,親愛的K。請繼續保持自己這般的優雅,那樣的令人心安。再見面時我依然會如同二十年前或者那個週末一樣,給妳有著紳士般的陪伴。
20221108。高雄
P.S
我的記憶裂痕應該是某一種PTSD,但我沒有深究,在某一個瞬間我發現我自己接受了那樣沒有太多記憶的人生。其實也感到了某種輕盈。這大概也是我很喜歡寫東西的原因,文字幫我記憶,如果我忘了還可以找查。但每一次翻找某些記憶,仍然有著非常強烈的陌生感。
圖:20090102。台南。窄門。Canon EOS 45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