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rorizers,而非terrorism,便可見這是要講使他人感到恐怖的人。楊德昌以多重敘事來慢慢帶出每個角色個人的問題,之間的關係,甚至到後來,交互作用影響之下的後果更被血淋淋地揭露。看似毫無關聯的角色,到最後卻都被吞進這張蜘蛛網。
這樣的交互作用,表面上沒有連結的角色,到最後卻被拉進同一個故事中,讓我想到《東方快車謀殺案》(準備暴雷,請注意),車上的12個人都與死者的仇人有一點關係,因此每個人其實都是兇手,都刺了一刀。我也想到小時候很愛看的新加坡鬼片,像是《撞鬼》,也是有一連串貌似沒有關聯的人物,卻因為連鎖反應而影響了彼此的生活,最後改變了每個人的結局。這些作品都能看出與《恐怖份子》相同的概念,回到這部作品即是——每個人都是別人的恐怖份子。
先拉出來講一個構圖。這裡用木框匡出兩方;一方是李立中,一方是周郁芬跟沈維杉。從畫面就能感覺李立中沒辦法進入周郁芬的世界,甚至周還背對李,完全拒絕進一步的溝通。沈的身體與周重疊,也呼應前面他們之間的不倫戀。可以感受到李立中的格格不入與無所適從,也能感受沈的咄咄逼人,還有周的鴕鳥心態。
若以恐怖份子來比擬,我想是每個人都開了一槍;從開頭只能聽見槍聲而沒能看到槍,到最後直接亮槍,雖然李立中是把槍指向周郁芬,但我更感覺他是在指向觀眾,甚至指向整個社會,即是台北這個都會空間。他的槍就是他對於生活種種的恐怖的指控,也是一種回應。
儘管其他角色沒有拿槍,但他們也都對彼此開了一槍。李立中為私利說謊,汙蔑好友小金,使他自己離職;富家子弟小強愛上不良少女淑安,害同居女朋友自殺;淑安亂打電話使周郁芬戳破眼前一成不變的生活,因此決定跟李立中離開;李立中認為是那通電話導致分開,汙蔑好友最後升組長的也不是自己,最後開槍。
然而,李立中究竟是對誰開槍?片中看起來有兩個結局,一開始我認為後者李立中自縊是真實,而他射殺其他人是夢一場。但看到楊德昌的訪談,他說:「再去想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都沒有意義,因為都是在這個悲劇的範圍裡,已經逃不過這個結局,所以反而是讓你去想這部戲的困境。」除了兩種結局的說法外,我也看到有人說整部電影都不過是周郁芬的小說內容罷了,配上周郁芬說的:「小說是假的,你分不清楚真的跟假的了嗎?」越來越有劇中劇中劇的感覺⋯⋯總體而言,無論是真是假,觀眾都能透過慢慢鋪陳的情節,漸漸產生連結,到最後的大爆發,感受到無能為力、無處可逃、無所不在的悲劇。
之前看過《一一》,跟《恐怖份子》比起來,一一不只溫暖,更令人感動。而恐怖份子從開頭到結束,我在觀影過程中除了思考現在到底是誰在講話外(一直無法辨認角色),也一直感到緊張,甚至打從心底發冷。恐怖份子無論在劇情安排上給人不舒服的感覺,影像也非常尖銳。有時只讓觀眾聽到聲音,但有時又讓觀眾直接面對血淋淋的現場。然而,有時候簡單的畫面比鮮血淋漓更讓人害怕。每次鏡頭拍到那矗立在城市中心,巨大的瓦斯槽時,我都會畏懼是否下一秒就會爆炸。如果說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在等一件事發生,那我想觀眾或許也在等,等瓦斯槽爆炸。
看了很多篇影評跟楊德昌的介紹,都說到《恐怖份子》是楊德昌最尖銳的作品,而《一一》則最溫暖。時隔多年來看,《恐怖份子》仍不過時,甚至還能反應我們所處的世代。身處台北,或該說身處這個緊繃的都會空間的我們,心中都有一個炸彈,我們也都在等待,等待炸彈爆發。每個今天都是昨日的複寫,我們聽著炸彈的滴答聲持續過自己的生活,一邊生活一邊剝削彼此;我們以自私為利刃,在與他人的碰撞中有心無心的刺向彼此,最後,在悲劇發生之前之後,我們都成了別人的恐怖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