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傳來長短音交替的空襲警報。
一個長音後,連續的兩個短音在聽覺迴路中彼此纏繞,隨後再協同挑起我焦躁的情緒,或許是因為警報聲預告了生活的遽變以及可能的流離失所。而這些都正好是我身困其中,至今仍無有所解的人生光景。
警報聲提醒著我:曾以為的完整,總會裂為長短不一的零碎片段;曾經絕望的支離破碎,卻會隨著時間被輾成韲粉。
「重回一體。」它說。
生命的事件無能預測卻總有徵兆。嚴格分析說來,倒像是人內心裡的預告,也像是現實中的警告,更像是此刻外頭不斷嚎叫的空襲警報。
硬撐了許多年,如今,我總算明白生命是場註定的困局。到頭來,我欲求擺脫的諸多框架,依然有形無形地框住了我,使我看似擁有自由,其實卻一直都在原地,無處可去。於是,我決定不再逃避,只求在生命最後關頭別孤身一人黯然離去。
因此,我決意回到我出生的根源,試圖重整我內在那凌亂已久的秩序。我不求原諒,唯求在告別世界前能重溫芒果青那酸到失語卻甜到心坎的折磨滋味。
而這天,在天尚未明的清晨五點,整個島國之城居民的夢境上空,準時響起了空襲警報。
我溫習著方才警報殘留下的餘韻,離開被褥,進到沁著晨霧的陽台。遠方的天邊微微泛起橘紅色的光暈,稍嫌厚重的雲後,疑似有著機身形狀般的黑影滑翔而過。
這個位於重慶南路巷弄內,由幾棟老舊公寓組成的小型社區,在方才震天漫響的警報聲中甦醒。於是,我聽見了上層住戶傳來的急促奔走聲與微微幾聲慵懶的貓叫。
我猜想,也許是那不尋常的警報,對日子而言顯得太過唐突,導致了他的睡意欲求不滿,拖慢他身體向來敏捷的動作;又或許是他的家貓因騷動而不安,決定用身為主子的傲慢,在屋內四處橫躺阻攔示意著挑釁。
這個突如其來的氛圍輕易煽動了他們的敏感神經,引發了彼此態度的對立。一蹴即發的緊繃氣氛,很快地就演變成人吼貓叫的激烈場面。砲聲隆隆,炸滿他幾坪不到的租屋空間,甚至穿過了樓層將我波及。
我索性在腦中開演起各種想像,臆測了雙方所持有的可能戰術與最終勝敗結果。沒想到,停戰的速度超出我預料。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有團黑影自我眼前直墜而下,過程中還伴隨著淒厲的貓叫。
這也可行?我心想,隨後輕蔑笑起。
忽然,就像是與我深表同感,作為重申,那警報聲再度響起。
我剛鬆下的心情再度糾結起來,遂瞇起眼,仔細朝外看去。
只見方才的層雲緩緩散去,日光因此而漸漸開亮,最後,只留有一往無際的清澈藍天及偶然旋飛的群鳥。
但,二訪的警報終究升級了社區的躁動。不同頻率的地板踩踏聲、諸多門鎖開關的咬合聲,人們催促對喊的吆喝聲,還有因住戶晨時盥洗讓自來水通過老舊水管所發出的異聲,全因著二度警報同時間響起。
我的感官仰靠著耳殼接收了聲波,震動了耳膜,接著導入神經末梢轉換成緊密不停的神經訊號,有了焦躁,因此引發了強烈的頭疼。於是,我扶著陽台欄杆緩緩蹲坐下來。
躁動逐漸平息後,我重新聚焦的視線一眼就看在那攤於回收紙箱底的宣傳單。上頭通知所有市民,今日將於城內舉辦一場緬懷往昔戰爭的紀念活動,內容包含有管納軍隊意象的遊行隊伍與重現戰時知名場景,還另外寫著交管時間與建議人車路線等的瑣碎資訊。
當我想重回屋內開啟我那告別計畫時,門口傳來了巨大聲響。
「碰!碰!碰!」
那肯定是拍打大門的聲音,其力道霸道強硬就像過往找上門來的那幫官員。
我拾起了傳單,折起再塞進了褲後口袋。同時,我那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危機處理機制,正檢視著自己的近來生活是否有所疏漏,而有了身分曝光或藏居露餡的可能。然而,我的後腦杓不禁壓力,再次疼痛了起來。
我勉力保持著警戒,降低了動作幅度,小心翼翼地靠向門。當我正準備從貓眼望出,那隻手掌毫不客氣地再度由外使勁拍打起來。
「碰!碰!碰!碰!碰!」
這次,它捨棄規律了的節奏,用粗暴凌亂的響聲表達了不耐。
然而,我卻因此放鬆了警戒,原先的不安也有所和緩。那節拍聽似毫無規律卻挑動了我的幼時記憶。在我的孩提時光,我的母親也曾以同樣的叫門方法,去啟動我每個賴床貪睡的就學早晨。
「誰?」
「係我,方媽媽啦!」門外的女人說。「準備好無?警報響囉。卡僅咧!阮欲來去啊。驚你袂赴。緊開門啊,你係咧創啥……」
方媽媽,是我的對門鄰居,也是我現在最不想見到面說到話的人,於是我選擇了靜默。
然而,她似乎對眼前這扇總是慷慨為她而敞的門,如今卻竟聞聲不動感到了疑惑。我聽見她伸出總是帶著兩副玉鐲的右手轉起了門把。銀白色的廉價喇叭鎖在她的抓握中劇烈搖動了起來。
我因而責怪起自己,怎麼搬來初時忘了更換鎖頭。房門此刻真被攻破,我身後這清空了所有物的房間,肯定會換來方媽媽的嚴拷逼問。到時,我將比身著新衣的國王還要來得赤裸,那苦心籌備的計畫也將全數湮滅成灰。
「走了!快走了!等什麼呢。」
這時,傳來了對面鐵門開啟又闔上的聲響,還有一名男子的催促聲。
方媽媽看來聽了券,她鬆開喇叭鎖,玉鐲下墜互敲的清脆聲接著傳來。我眼前的鎖因而獲救,恢復了它原有的廉價模樣。
「你敢無記得去佗位相等?」她臨走前說,「二號門。大稻埕。佇二號門喔。要記好,莫放袂記!」
鬆口氣的我,不禁想著是否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會像方媽媽這樣直接而暴力地去敲開沉默噤言於她們的大門,表達滿腔的母愛。還是僅是由於她失去過兒子,母愛無處可去,只好加諸在也許毫無情分的鄰居身上。
我記得剛搬來社區的那天,住對門的她,在我慌恐跨出大樓那搖搖欲墜的老舊電梯,仍在口袋雜物中摸尋鐵門鎖匙時,冷不防地推開她們家那暗紅色的雕花鐵門,直接向我遞出塞滿了大小保鮮盒的誠品紙袋。
「我想講,少年人較貧惰食水果啦。」她說,「啊!拍謝,袂記自我介紹。我是方媽媽啦,你未來的厝邊。啊水果齁,你就留著吃,莫囥傷久。」
其實,直至後來,我才明白在她眼中所有與兒子歲數相彷的鄰居都是菩薩,都是來給她考驗的。她總是無條件地付出,以為自己只要通過那冥冥之中無形的測試,於戰場中下落不明的兒子就會奇蹟似的復還。
她說,就算是遺骨,她也會用塊碎布裹起貼身帶著。因為,無論怎樣,都好過於自己孤單一人。
因為,自那天起,隨著日復一日的頻繁造訪,方媽媽開始有意無意地向我感嘆起來。她說她生命裡的男人都不曾顧慮她的感受而擅自走離。
那缺席的名單,除了那有了外頭女人就丟下家不管的前夫,還有她拉拔養大有天卻不知下落的獨生子。
她會露出極為淒苦的神情,述說著寶貝囡離她而去;感嘆著自己形影一人,目屎歸暝流袂停;定是頂世人造了孽,才生下這背骨囡仔,袂走竟句話也不留。
但,我發現方媽媽雖然傷心難過,她仍用她的堅強去填補那些空出的缺口。
在四處求神拜佛,佛卻不理不睬的絕望之中,尋不回兒子碎骨的她,只好用母性去對抗世間所對女人的不公平。她看清了男人因而得到體悟,轉換了心境,如魚得水般優游於世間男女慣常把弄的那些情場遊戲之中。
她有次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說她的心內有個洞,一個怎麼補也補不好的洞。所以,她開始主動照顧起鄰居。她說,每當她完成了菩薩的考驗,那洞彷彿就真的變小了一點。
只是,她熱情的舉止遠多於常人所能想像的三餐問候。
在這被稱作是島上人情冷暖最為淡薄的城市,她的行為顯得額外使人困擾。因為,在我簽下租約前,房東先生曾再三提醒過我。他說,如果可以,盡量別跟對面門來往。因為,有太多人覺得被騷擾而退租。
「我看你長得有點像她兒子。」他說,「我勸你多注意點。」
似乎是為了避免我後悔而提早搬走,房東他不斷地勸我,勸我要聽進他的苦口婆心。他說,他可不想整日吃飽沒事,只為了徵求新的房客。
「你不曉得,房東是個多麼累人的職業。」他說。
於是,我默默低下頭簽下了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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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