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頻鬱悶的噪音在漆黑的舞台下轟轟地蔓延著,老張翻了個身,因為頭頂上還傳來舞台板台上偶像跳舞的腳步聲,不像觀眾看到那樣整齊劃一的帥氣舞步,老張聽到的就像是前幾天被討債時,那急促的敲門聲。
得在演唱會舞台下補眠,對老張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為了節省場地租金,主辦單位前一晚硬是借了半夜的場地,徹夜搭建照理說人工費用會比較高,但主辦一副「不做拉倒,我換別人」的嘴臉,讓大部分的硬體弟兄們摸摸鼻子接下這工作。而且為了節省成本,場內空調只有送風讓空氣稍微流通,七月酷暑,當整座城市沈睡在夢中時,這群人卻在揮汗搭台。
這晚不是令人神往的仲夏夜,而是為了餬口飯吃、有家歸不得的搭建日。
「老張!你們卸貨碼頭那台車移一下!後面燈光要進來下貨了!」主辦Eddie遠遠地喊著,老張從他還是菜鳥時就認識了,如今已經是專案負責人,聽說之後有要自立門戶的打算。
移完了車,老張順手點了根菸,四十出頭的他頭髮已經半白,下垂的雙肩無力地撐著灰色T恤,破舊的牛仔褲還殘留著乾掉的油漆,有紅有白,看起來也是有些年代了。在場館外昏黃路燈的照明下,明明還算壯年他看起來已像個五六十歲的糟老頭。
「還沒讀啊…?」老張看了看手機,兩點多傳訊息問女兒是否回家了,卻不知道是已經睡了、還是玩到懶得回訊息。兩人聊天室上一次的對話已經是三天前,老張留了話說冰箱裡有些剩菜,女兒用可愛的動圖回覆OK。
但最後那些剩菜也是老張自己隔天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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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飽啊!」建偉吞下了一片雪花牛,放下筷子後在椅子上一攤,扶著肚子還打了一個飽嗝,桌上還有幾個裝肉片的黑色盒子,只有其中一個還有幾片牛肉。
「最後這幾片不吃掉喔?等下被罰錢!」敏敏帶點撒嬌地說。
「不會啦!我是熟客耶!他們哪敢罰熟客錢?而且你不要忘了,阿豪是自己兄弟,店長耶!不要說罰錢,我上次還吃完沒付錢勒!」
敏敏看了看店裡,凌晨的麻辣鍋店還是坐了六七成滿,不像一般用餐時段那樣吵雜,有些人帶著酒意來這醒酒、有些人看來是剛嗨完已經沒電了。只有其中一桌還會偶而傳來大笑聲,應該是剛從隔壁的KTV唱完過來吃宵夜的。
建偉是敏敏大學夜間部的同學,也是她從這學期開始交往的男朋友,淺綠的髮色、過長的瀏海讓他看起來就像個標準的8+9。兩人一比敏敏還算清秀許多——除了撒嬌裝俏皮時吐出的舌環,才顯露出敏敏些許的叛逆。
「走吧!」建偉站起身來,理所當然地把帳單交給敏敏說:「等下去我那邊啊!反正你爸今天不會回家吧?你沒回去他也不會知道的啦!我們回去兩個人的甜蜜小窩!」建偉嘟著嘴想親敏敏的嘴,敏敏邊笑邊縮著脖子閃開。
即便兩人碰面時的開銷都是敏敏付錢,敏敏也從來不覺得有何不妥,因為她喜歡那些在建偉家時,他貼心的小動作:專門為她倒來一杯溫水、看劇時摟著她、或者是會為了她放下馬桶蓋…這些外人看來平凡無奇的小事,卻讓敏敏有家的感覺,畢竟從小父母離異,爸爸又忙於工作,她時常得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裡,那個她不太想稱為家的地方。
「就算得輪流應付不同的男人也沒什麼,我當然要趁年輕多賺點錢,以後一定會有個永遠屬於我們兩人自己的家。」敏敏心中總是這樣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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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對外窗的演出場地裡,時間的流逝也是挺默默的,看到一些場館人員陸續出現,才會知道原來已經到了早上的上班時間。
「這些剛上班的怎麼看起來跟我們整晚沒睡的一樣有氣無力?」老張心想,或許想下班就是現場所有人的共識吧?老張跟幾位同事的工作的確也到了收尾階段,台上景片再補點漆、巡視一下,大概就沒舞台公司的事了。
老張陪著Eddie在舞台周圍走了一圈做驗收,看來應該是可以下班了吧?
「今天的工錢先給你,不然你那些臨時工又要唉唉叫!」Eddie給了老張一個裝著現金的牛皮紙袋,老張點完後便拿起工具包。
「誒誒誒!你幹嘛拿包包?你先再待一下啦!上次就是彩排完以後又有一些地方要修補,你們現場都沒人,老闆一直罵,我都在幫你被罵耶!」
「啊事情做完了還不讓人回去睡覺喔?整晚都沒睡了耶!每次待在這裡又沒事做!」老張不滿地抱怨著。
「拜託啦!不然等下你走了我又找不到人,還不是我要被罵,我老闆上次還說那個誰的配合度就很好…你忍耐一下啦,不然之後他想把你換掉,我就很難幫你講什麼了。」Eddie軟硬兼施,老張雖有不耐,但為了未來生計也只能沒好氣的回他:「好啦好啦!有事去舞台下找我啦!」
疲憊的身體讓他只想趕快躺下,但地板當然是堅硬冰冷的。腰不好的老張早已經深知在地板上要側躺的道理,於是他也會不斷聽到地面傳來參雜急促與緩慢的腳步聲。雖然吵雜,但此時老張卻能完全放空、完全不顧外界紛擾、是他親手為自己搭建的臨時住所。
撥了個電話給女兒,應該是還在睡吧?老張自己很清楚跟女兒之間越來越疏遠,前天他忍不住對女兒破口大罵,所以就算女兒不想接他電話、回他訊息也是很合理的。
「誰准你在身上打洞的?而且還打在那麼奇怪的地方?你才幾歲,別人會怎麼看你?」
「而且你怎麼有錢去弄這些?我給你錢是要給你吃飯的,不是給你做一些傷害自己的事!」
老張只能對著緊密的房門大罵,女兒沒有任何的回應。自從幾年前跟老婆分開後,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激烈的罵女兒,對於叛逆期成長的青少女,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實在無法理解女兒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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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關上門送走了客人,身上廉價性感睡衣已經稍微有點脫線,也沒人在乎就是了,一兩個月下來她對這樣的送往迎來已覺得稀鬆平常,一開始生澀少話,現在已經懂得在客人進房後吐出幾句撒嬌,讓這些男人們心花怒放。聽客人說,他們那圈子知道有幾個「幼齒的」,每個都躍躍欲試,所以敏敏不得不拜託老闆,一天只讓她接三個客人,即便如此,這樣的收入供她跟建偉花用已經很夠了。
敏敏滑著手機,聽到電視播送著直播主被不知是男友還是瘋狂粉絲殺害的新聞,直播主好像是交換學生的外籍生。
「這也太衰了吧…來唸個書竟然這樣死掉,這些阿宅也太噁爛了吧!」敏敏忍不住對著電視碎嘴了幾句。
其實敏敏平常是不看電視的,唯有在這裡需要點聲音才會開著。分租套房裡的擺設很簡單,因為只是交易用的地方,所以就是原本房東給的電視、冷氣、冰箱,還有一張雙人床。但反正有人付電費、又是老闆眼中的紅牌,所以敏敏即便沒接客也會待在這,這陣子躺在這張床上的時間比在家還要多吧!就算她跟建偉說要回家,有時候也是瞞著他來這,因為在上班時間之外,這裡是最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也算是敏敏臨時的家。
只是她不想讓建偉來這裡,畢竟這張床不是那麼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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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從舞台下爬了出來,旁邊的音響阿明已經在為無線麥克風換上新的電池,準備要迎接開演。
「彩排結束了喔?」老張問。阿明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老張嚇了一跳,驚恐地點了點頭。
「那我要來落跑了,沒事叫我待到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
老張經過了提前排隊準備進場的歌迷們,其實幾個小時後他又得回來這裡拆場,這時候回家沒多久他就又得出門了。他想到包裡剛領到的工錢,難得身上有點現金,一個壯年無妻的男人會想些男女之事,倒也無可厚非。
而花錢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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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躺在床上配合著發出幾聲喘息聲,任由對方恣意發洩著。老張試圖想靠近親她,敏敏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臉,並且別過頭去。
「你幾歲啊?感覺真的很年輕,應該有滿18歲吧?不要害我犯法勒!」老張邊穿褲子、半開玩笑地問。
「有啦,都20了,老妹了。」即便做愛時不甘不願,但聊天時敏敏還是會有目的性地裝點可愛。
「20喔?比我女兒大一點…啊你怎麼會來做這個?」老張問完突然覺得有點失禮:「啊,歹勢…」
「賺錢啊!」敏敏倒是回答得爽快。「你應該很疼女兒吧?」敏敏湊近老張,她知道這招對男人挺有用的。
「應該還可以啦…自己生的總是要疼。」老張當然不會說其實跟女兒關係不好,畢竟跟眼前這女孩不過認識了半小時—雖然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你看起來就很疼女兒、而且一定也很疼老婆!」敏敏看老張沒搭話:「那是不是也多疼我一點…人家賺錢也是很辛苦的,還要給公司抽。」敏敏總會抱著有問有機會的心態,而且開口比開腿簡單多了。
只是老張有點上當了的感覺,原來繞了一圈只是想多要點小費。他從包裡多掏了兩百塊遞給敏敏,「才兩百,你還說你很疼女生!誒,人家不只像你女兒,還當了一下你老婆耶!」敏敏嬌嗔著,「把拔!再多一點嘛!」
雖是撒嬌的話,但老張心上卻有點被刺中的感覺。沒老婆、女兒又不太搭理的中年男人,面前這素味平生的女孩,的確暫時地滿足了些什麼,即便他也知道走出門就結束了。
老張默默地再給了女孩一張藍色小朋友,做為彌補這段空虛的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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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疊了最後一批貨上車,場館內空蕩蕩的,只剩阿姨再做最後的清潔打掃。演唱會時雖然燈光華麗、視覺酷炫、台下歌迷忘情尖叫著,但散場後水銀燈一亮,便終結了這臨時的喧囂。
跳上了駕駛座,貨車在入夜的城市裡低吼著。紅燈時,老張看到了褲子上那片乾掉的紅漆,再次想起了那一天。
那天,討債的把家裡客廳噴得亂七八糟,紅色的漆字醜陋地吸附在牆上、藤椅、電視上,連一家三口的身上都沒有放過。老婆抱著三歲的女兒痛哭著,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在兩人拉扯間小女孩哭得淒厲,最終老張憑著蠻力搶回了女兒,那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老婆,即便報了失蹤人口,也仍然不知道她的下落。
一通來電打斷了他的回憶,老張接起了電話,是另一個搭建工程的詢問。
「喂…這天喔,可以…什麼時候開始搭?…喔,所以二號進四號拆,好…好…我時間留給你。」
拆拆搭搭,老張突然意識到,原來當年也是自己親手搭起了債台、然後拆了這個家。或許本來是可以永遠幸福的,但是他讓家變得臨時短暫,原來長久以來這工作一直都在諷刺他自己。
倒也不是悔悟些什麼,人生都已經走到這了,只是老張也不禁感嘆,為什麼記憶是拆不掉的?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很想忘記那一天、甚至曾經發生的所有事;明明現在生活一切都是臨時的,但為什麼回憶不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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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建偉傳來兩人稍早的親密合照,敏敏臉上掛著甜蜜的燦笑,雙手快速的打著訊息後送出。
同層一間分租套房,牆上掛著件牛仔褲,口袋裡露出的手機亮起,名稱寫著「❤️永遠的寶貝❤️:我們要一直這麼幸福喔!」而床上的建偉,正在穿鼻環的女孩身上賣力地衝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