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紹連:「讀《雨中跳舞的斑馬》有如對散文詩進行一項療程。」
曾出版散文詩集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的簡玲,近期推出第二本散文詩集
《雨中跳舞的斑馬》。在台灣現代詩的創作與出版上,散文詩大多會以「分輯」或「散置」的形式收入詩集中,整本書都是散文詩的「散文詩集」非常稀少,畢竟「散文詩」在現代詩創作中非主流,在「小眾的小眾」上要能夠被重視是非常困難的事。
▍從《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到《雨中跳舞的斑馬》
簡玲是一位特殊的詩人,創作的散文詩數量比分行詩多上許多,至今出版的兩本也都是「散文詩集」。觀察兩書,《雨中跳舞的斑馬》與《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相同,都有一首與詩集同名的詩作,〈我殺了一隻長頸鹿〉如下:
我殺了一隻長頸鹿,誰叫牠笑謔我膽小,牠忘了六米高的身長曾蜷曲在我的心臟取暖。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駝著色盲的顏料嘲諷無光夜裡失明的我。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牠反芻的胃裡無法容下草原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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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一隻長頸鹿,用悲傷的眼睛,不,是牠自己,在我瞳孔裡。
連綿的雨炸開小島,冷淡透明的水珠不斷墜地,落空輪迴輪迴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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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不停嗎?」我目光漲滿心碎。
「你得打破冬天的慣性思維。」躺在地上那隻灰濛濛的斑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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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點,我們的距離再近一點,玻璃上雨珠靜靜趴著,傘花掠過斑馬,水滴形黑白相間的馬跳動,一隻,兩隻,許多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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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吧,靠近我!」牠說。
「我可以更靠近冷冽絕望,與你共舞?」
脫掉冬的斗蓬,踏水而去,黑白線上雨花四濺,現在,我也是一隻跳舞的斑馬。
除了延續以「我」為發聲主體的敘事觀點,同樣以「動物」為互動的對象,體現出詩人有意地在其散文詩的「異境」當中,取消、翻轉以人類為中心的偏見。
▍簡玲散文詩的「三種異境」
簡玲散文詩的「異境」不只有一個層次。在蘇紹連的推薦序中,主張簡玲這本詩集有著三個「異境」:現實的異境、想像的異境、語言的異境。就「現實的異境」來論,這本詩集中的確出現許多異國的場景,比如達爾湖、喜馬拉亞山、翡冷翠、奧勒岡森林等,這與簡玲過往曾獲「台灣詩人流浪計畫」有關。
立基於這些現實的場景,蘇紹連認為簡玲的散文詩存在於「全虛構」與「半虛構」之間,進而開展出了「意識上的異境」。這些技巧以「一個人」一輯當中的表現最為深刻,包含「一張甲蟲的彈跳床」、「該如何謀殺這場雨」、「終於,成了一隻獨行的鹿」等狂想,跳脫了日常的生活,同時與自然意象嫁接。
在語言上,蘇紹連準確地指出簡玲這本詩集層出不窮的現象──詞語和詞語的結合時常像是絞麻花一樣捲得好幾個旋轉。相關的詩句比如:「我靜靜聆聽遠處山頭低沉的宣禮聲在天未亮的湖面畫出漣漪」、「一枚枚舊指紋等候荒城沉睡出神野百合入定」、「卑怯的忌妒的怨憎的野心的貪婪的污穢的欺瞞的犄角」,除了讓增加語言的複雜度,同時營造陌生感,有時更以其來調度節奏、控制音樂性。
在這些語言技巧之外,簡玲的散文詩也不時加入「圖像詩」的概念,比如〈一個人的山〉以及〈水牢〉當中的一部分: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人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酒
從第一本到第二本散文詩集,可以觀察出簡玲從著重「故事」的重點轉向更為強調「語言」的種種嘗試,開展出另一種散文詩的風景。
▍觀察「分輯」的創作思維
《雨中跳舞的斑馬》分為「水與火」、「對話」、「一個人」、「他方」、「疫疾時」、「之間」共六輯,每一輯都帶有詩人主觀的創作意識。除了前述介紹許多以「語言」來創造「異境」的詩作,這本詩集中也有語言平實且深刻的作品,比如〈一個人〉:
我往前跑,有個人緊追著我。我跑過明處跑過暗處跑過天涯跑過海角,他追過明處追過暗處追過天涯追過海角。於是,我一直跑一直跑,他一直追一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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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我停下腳步,望著他。
我是誰?他停下腳步,也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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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個人。坐在潮境,我看著洪水猛獸的生活不斷膨脹縮小縮小膨脹。
你不是一個人。轉過身,他孤獨、寂寞、茫然的背影竄出一張臉孔。
所幸啊,還有一點老派的堅持的愛,活著。說完,我從他的背脊走出來。
這本散文詩集的出現,除了宣告散文詩「後繼有人」且「不斷持續」,同時讓網路社群平台「分行即為詩」的流行詩有可參照的對象。散文詩證明了詩不只是分行,而簡玲對散文詩的療程(蘇紹連語)正是另一種對「詩」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