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窅娘以白綾縛腳起舞,女子以其纖弱窈窕,競相效尤。自此,纖弱之足成古中國女性美的象徵及具體標準,甚至成為性慾望的投射。其後淵源流變,觀者的心態也從情慾轉為獵奇,清末老照片裡展示的女性變形雙足,滿足了對舊時代畸形身體的偷窺心理。
然本書所述,女性纏足不僅是消逝的歷史女性身體奇觀,也不僅是過去歷史跟性文化的符號。纏足,已然成為一個心理象徵。象徵女性再也不能以雙足接地,再也不能以自己的身體去感覺自然。隱喻的是女性對自己陰性本源的切斷跟喪失,而且這個切斷是來自於父權社會結構的切斷。
當然,父權結構所斲傷的不只是女性、也包括了男性。男女兩性都與自己的陰性本質上失去連結,只是女性作為陰性本質的載體,她所受的傷害會來得更加是本質上的。
作者深入淺出為榮格許多基本概念下了清楚簡單的定義。這就是我特別喜歡本書的地方,這讓對榮格不熟悉的讀者讀起來沒有知識落差的門檻,讓讀者明白纏足這個象徵背後龐大的心靈指涉,以及為什麼到如今,這副作古的女性身體依然在現代心靈持續作用。
纏足的原型象徵並不僅限作用於東方女性的心靈,也同樣縈繞於西方女性的心。社會集體意識往往將女性放置於服務男性的客體角色。書裡某西方女性案主回憶幼時被母親訓斥當爸爸在客廳裡工作時,要懂得讀氣氛,壓低聲量,別讓爸爸工作被打擾。但當媽媽在工作時,卻沒有人認為應該要讓媽媽開心或是不要打擾媽媽工作。當女性自身毫無知覺地認同處於結構裡的客體角色,雙腳就被纏縛,個體成為客體。只是外力不再來自於奮力綁縛女兒雙腳的母親,而來自於內化了權力結構的自己。
足踏大地,象徵與自然本源的生命力相連,讓人與自然、直覺、靈感親密相處。這是母性/陰性力量的來源。相對陰性能量,陽性能量以頭腦思辨、以語言分割、以意識辨別;抽象化、符號化以感官所接受的一切,正是文明與進化的動能。
陰陽能量沒有優劣,只有平衡。而父權結構,並不僅指男性掌握俗世的解釋權,亦指在此結構中,陽性能量成為主導量能,當社群過度稱頌陽性能量的特質,過度強調頭腦的規訓與對錯,人便不再是活生生的生命體,而是被擠壓進規訓的蜂巢。女人是,男人亦是。
因此,纏足的意象,繚繞盤旋的不僅是古時幽嫻貞靜的閨秀,亦是足蹬高跟鞋,在職場上被呼為「比男人更為男人」的女性,或也是穿著平底鞋辛勤工作、每天操持家務的媽媽們。甚至更廣義地說,本書適合所有人,包括西裝革履的菁英與穿著藍白拖的阿伯。她們的腳、與他們的腳,在某種程度上都與大地失聯,與內在的感受直覺靈感失聯。當前,人們前所未有地掌控自然,那是因為自啟蒙時代開始,我們學會了將自然當成一個物體來對待。慢慢地,我們也將四周的人,包括自己,當成物體來對待——我是醫師、我是律師、我是什麼樣職業的人、我完成了什麼比賽、我得到了幾個獎、我贏過了誰、又勝過了什麼——不將自己物化不能感到安心。
或許,本書提點我們的便是——去真正地安靜下來,承接我們的感官而暫停語言和分析。舒展當下與當前的潛力、能力、與生命力——釋放我們的靈光與雙足,真正地立足於真實,立足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