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最後的黃土高原”––2013陝北「牛王會」紀行

2023/01/3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林吉洋(2013浩然基金會志願者)
▲秧歌隊的舞蹈大氣奔放富有節奏,時快時慢,扣人心弦。
2013年2月21日,農曆正月十二日的午後,我來到陝北榆林市南邊的橫山縣馬坊村。位在村落最頂端的華嚴寺主殿前廣場,馬坊村的“婦女秧歌隊”正在緊鑼密鼓的排練秧歌。馬坊村的「牛王會」籌備會馬會長、與婦女秧歌隊隊長,不時停下排練交換意見,為明天開始一連三天的「牛王會」,舉行最後暖身。
山腳下另一頭,村裡的廣播不時傳來廣播聲;猜測是在宣達「牛王會」準備工作的注意事項。這天,老人聚集在村子口抽煙商議,小孩則三三兩兩興奮拎著玩具槍來回巡邏警戒;似乎連村裡的狗都感染氣氛,焦躁騷動、不時吠叫。
「牛王會」是陝北橫山縣一年一度的大型法會,祭典奉祀馬坊村華嚴寺供奉的牛王菩薩。據說牛王法會自宋代開始,已有上千年歷史。除了文革期間中斷,陝北牛王法會於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五舉行,分由八個大會輪流主辦。這八個大會的祭祀組織,涵蓋區域包括現在的4鄉鎮、41個村莊。「牛王會」信仰範圍之廣,每年吸引秦晉兩地信徒參與;聚集成為黃土高原上最具規模的宗教盛事。
▲扭秧歌的舞者忘情的投入舞蹈當中。

演譯常民勞動與精神,生活的秧歌

隔日,農曆正月十三上午八點不到,華嚴寺早早點燃香火、人群彙聚。地主馬坊村的秧歌隊,在祭祀完佛爺與牛王菩薩之後,便下山到村口,迎接前來接駕的本屆「牛王會」主辦村:響水鎮的秧歌隊伍。接著我看到各分會的秧歌隊陸續抵達華嚴寺,進入寺內祭拜菩薩。五顏六色的隊伍,輪番在功德殿前廣場獻舞。不同的隊伍也彼此觀摩,暗自打量哪支隊伍跟去年相比,又增添了什麼,改變了什麼隊形。
傳統以來的秧歌隊,全部由男生組成。樂器以腰鼓、鈸為主,舞姿輕快,間斷有奔放剛猛煞是好看。即使隊伍裡面的女性角色,也是由男生反串。
另一種以女生為主體組成的秧歌(舞)隊,似乎是比較晚近的產物。女生以扇子為舞;舞隊裡的男性角色也是由女生扮演,則舉傘為舞。女生搧風、男生舉傘,舞姿柔美,頗能表現男女意愛的情境。
我忘神凝視舞者的身段,想像並感受書裡面描述秧歌的激情。在農村繁重的勞動生活裡,常人是不是只有在跳秧歌的時候,才能夠淋漓盡致的解放身體?這種情欲表現方式,既是集體的、又是私密的。想到這裡,我就越想看透那種在舞步裡所表現的激情。男的狂放,富有節奏的旋轉、抬腿、擊鼓;女的舉傘、揚扇,揮舞著柔情婉約。
▲馬坊村婦女秧歌隊。
從播音裡面雖然聽不太懂歌詞,但我也能猜到應該是歌頌毛主席。秧歌的音樂與時俱進,希望這種文化能不停的把黃土高原上農民的精神生活與勞動,繼續演繹下去。
我猜想,在其中跳舞歌唱的這些年輕朋友,可能還是以流行音樂為偶像。我卻覺得他們該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他們正身處在文化中最精萃的一部分。
▲隨著時間演譯,秧歌隊也逐步把一些流行元素與傳說故事人物納入秧歌隊伍中。
彷佛千里迢迢,只為了來到這裡,在現場觀賞秧歌這種富有生活與勞動色彩的演出。讓人感歎這種流傳千百年的舞蹈形式,近乎是「活化石」!這才是真正的音樂與舞蹈,能夠撫慰人心,真切反映人類勞動與生活的寫照。
在那種由市場商品化與官方主導下、日益僵硬的樣板民俗音樂中,我不知道真正屬於底層勞動者、來自於民間生活的文藝,還能夠保有多久?
秧歌傳統與牛王菩薩信仰,在當地正面臨極大的傳承危機。當地長老說,現在越來越難組成完整的秧歌隊伍。過去「牛王會」的秧歌隊,可以多達數十支隊伍;現在的「牛王會」,卻只有六七個村子能夠組成秧歌隊,護送牛王菩薩隨行。

朝聖的路途

▲祭拜神像後奉請諭令。
九點左右,待會長與執事們祭拜奉請諭令之後,隊伍就在九點正式開拔下山。遲來的秧歌隊,就在山腰加入隊伍,展開一天行程。來自八大分會秧歌隊組成的護送隊伍,加上信眾、車輛眾多,浩浩蕩蕩的隊伍連綿不斷,緩慢的在蜿蜒的公路中前進。
啟程後有些年輕的隊員,試著攀爬上車輛。但秧歌隊的長老們紛紛勸阻,「不讓坐!」似乎對這些長老而言,只有用雙腳來步行這一段旅途,才能夠彰顯信眾虔誠的靈魂;而這也許更是對於牛王菩薩保佑村莊來年平安豐收的精神奉獻。隊伍浩浩蕩蕩的經過村莊與民家,沿途紛紛焚香鳴炮恭迎。老人與虔誠的信眾在隊伍經過時,則跪地磕頭迎接;領隊「傘頭」與秧歌隊員則鞠躬回禮,繼續前進。
從馬坊村到目的地響水村的路途,大約十公里。沿途的山路起伏蜿蜒,步行到一半,隊伍越拖越長。眼見預定中午抵達響水村的時間早已過了。越來越多的秧歌隊員爬上車輛;大部分的人,仍在塵土滾滾的公路上踽踽前行。雖然當天晴空萬里,但因為氣溫不高,所以步行還算涼爽,走著走著,也有點昏沉。
▲表演之前,一位父親正在為兒子調整頭巾。
社會學家對於宗教與儀式的闡發認為是,生活的儀式過程,並不是意謂著祈求膜拜神祉而獲得什麼。對於原始社會的人群而言,宗教生活更重要的是,行使了聚合人群、編織社會關係的作用。透過儀式過程,讓人重新確立原始社會中人與群體的從屬關係;避免倫理危機引發的社會脫序。
那麼我想秧歌對於連結集體的儀式意義,也就扮演著黃土高原農耕民族聚合的精神力量—這幾千年農耕文明藉由這奔放的肢體語言,展現農業民族的最激情的集體精神形式。
十來年前,我在漢聲雜誌出版品裡面看到剪紙藝術、刺繡、虎頭,讓我印象深刻。心裡想像這「陝北?黃土高原?那究竟多遠、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啊?」我心裡老揣著這樣的問題…
等我走到在眼前盡是一片黃土中回望五顏六色的隊伍,讓我對這片浩瀚的黃土與生存千百年的人民萌發敬意。背負沉重的登山包,在步行途中不停提醒我肩上的酸疼。但這朝聖的興奮,使我對眼前景象有種莫名敬畏,內心微微澎湃。
▲途中沿途人家,虔誠的跪地迎接牛王菩薩的隊伍。

人畜平安、五穀豐登

在北京跟別人聊到陝北,老說這是一個特別窮、生活特別艱困的地方。陝北人大都離鄉到外地打工。朋友一聽我說要到陝北旅行,似不能理解。
但對我來說,黃土高原有一種魔幻寫實的魅力。從電影“紅高粱”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從崔健到那一群成立打工子弟學校的樂團,從華夏文明的起點到當代中國的落後地區;我覺得這裡卻反而比中國其他觀光名勝或發展地區,更具有鄉土中國的精神。
在這片黃土之上,人與生存的鬥爭特別真實。從中萌芽的文化,應該也特別富有強韌的生命力吧?真實的的黃土高原,跟我一廂情願的想像,是否相同?沒料到會有一天,我能真踏上這片黃澄澄的土地。
▲老人黝黑臉龐的皺紋與深邃眼神,忘神凝視著秧歌,彷彿忘了時光。
納悶想著在五環外打工子弟學校那個喝酒的夜裡、在炕上聽過那來自榆林朋友提嗓唱出高亢嘹亮的陝北民歌之後,我總覺得有些特別的東西,在這片黃土地上發揮著作用。那種風土與人的魅力,驅使我、召喚我。
「他們在唱些什麼啊?」我在華嚴寺觀看跳秧歌時,又重新問了隔壁老人這個網路上早給我答案的問題。他想都不想的回答我,「人畜平安、五穀豐登」。幾千年來,「好好活著,吃上飽飯」,對這塊黃土上的人而言,這種生存意志,演譯出豐富、而燦爛的歷史長流與文明瑰寶。

真正的文化,在於生活,而不是儀式

這幾年「牛王會」的名氣越來越大,吸引許多民俗與攝影愛好者在「牛王會」期間來到這。但我看這些擁有器材設備極好的攝影人員,卻一再的在跳舞進行中,插入秧歌隊伍裡拍照,或干擾儀式的進行。下了車,橫衝進廟裡面;對佛像猛拍照,卻連最基本的合十禮也沒有。這種紀錄方式,讓我感覺到對整個信仰缺乏基本的尊重。
在步行的路途中,我看著這些攝影玩家乘車呼嘯,趕去下一個拍攝點。「光有一流的設備,卻沒有基本的攝影倫理,自外於整個儀式活動之外。怎麼能做好紀錄與詮釋的工作呢?」讓人心裡有些鬱悶。
▲一些攝影玩家在舞蹈進行中強行插入隊伍拍照,完全不顧及活動進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種外來者對傳統文化的“污染”呢?
抵達響水鎮的法會會場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攝影師:“房子”。他原本是石油工人,後來成為以攝影來紀錄黃土高原生活與文化的專業攝影師。他也背著單眼相機,但站在黃土墩上的冷酷氣質,讓我一秒就能認出他。我循著他的攝影書:《最後的黃土高原》來到這裡。他拍攝的圖像與文字匯流的情感,構築我腦子臆想的這片黃土地。
即便秧歌的服裝越來越華麗、表演越來越形式化,宗教與傳統文化淡出人的生活等等,對他而言都還是其次的問題。“房子”紀錄的影像裡,不時充滿著對人群生存處境的反省,關注被紀錄者的生活與尊嚴。他在書裡寫道:「我知道,年關一過,這些人就要踏上異鄉的土地去奔波謀生。或許他們就此會成為城市邊緣的一群人,或許,曾經的鑼鼓聲也會慢慢成為他們一年一度最美好的回味。想到此,我便決定,要給他們每個人拍一張單人像。說不清為了什麼,或許只是留住他們生命曾經的那一個瞬間。」
當下我猶豫著,要不要從背包裡拿書出來請他簽名?但一則可能怕認錯人、鬧笑話,二可能破壞了當下氣氛。這位攝影師,沉默的看著一年又一年的黃土高原;偶爾拿出相機,拍下那些逐漸衰老的老人。
▲秧歌隊進入響水鎮,受到圍觀群眾的注目禮,跳起來特別有勁。

舉頭三尺有神明

從小到大,我總喜歡杵在廟口傍著柱子看廟會。一年四季總有不同的季節,得跟著母親進廟裡燒香。所以走到哪裡,遇到廟會總喜歡多看兩眼;那靠近家鄉的感覺,在廟會裡面沐浴那種祥和之氣,那種天地人和諧的感覺。
現在的宗教,可能對有些人來說沒有多大現實意義。有些人只有焚香、而不跪地磕頭;有的僅僅就是看熱鬧一般,站在路邊。秧歌隊伍,比較像是表演娛樂的藝人。據說外出打工年輕人,也得靠著補貼路費、或者送些禮品球鞋,才肯願意回鄉裡秧歌隊幫忙。
但眼前的景象,彷佛鄉土的中國,就從歷史長卷紙上躍然而起,活生生的展現在我的眼前。總讓我覺得激動,而且有一點熟悉。
我在佛像前念起那熟悉不過的祝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四時無災、五穀豐收、六畜興旺…」我並非虔誠的信徒,但我相信有一種力量與規律,是超越人類的創造力、與創造可能帶來的破壞。
踏上中國大陸以後,接觸環境保護工作。我總感覺到這個在現代化高歌猛進的社會,卻彌漫一種衝突與暴戾之氣,缺少了那一種天地人的協調感。人做事情,不問天理能容否?毒殺候鳥販賣野味時,不問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問地?不問做事否違背大自然的規律?排放工業廢水,污染地下水,傾倒廢棄物污染農田。「不問蒼生,問鬼神? 」
那調和天地人和諧秩序的文明內在力量,正遭受到現代化嚴重的衝擊與挑戰。無可節制的發展欲望,想做就做,「賺錢各憑本事」,唯我獨尊,以科學為名、利益掛帥……天地蕩然無存。我想有必要重新探索鄉土精神,找回這種文明的內核,讓這個社會實現真正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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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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