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過一種,眼前的事物不斷的用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擴大,逼近你的全身心、肺部、眼球、耳括、侵入你的嘴裡、五臟六腑、充斥你的每根最細緻的末梢微血管,你沒辦法呼吸,可是你還是繼續在呼吸。
你的雙眼仍然可以看得見,沒有因此而瞎掉,那個介於氣體跟液體,或是像無法用利刃斬斷的、果凍一樣、卻比果凍、橡膠更加堅韌千倍的「現象」,就這樣一直將你充斥,在那當下你根本就不會想到「何時才能停歇」這種問題。
很像痛覺可是不痛。
很像自己即將被撐爆卻撐不爆。
它就是要你這樣。
它這樣的運作就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些「現象」全部都在同一時間發生,即便你已經站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人群都會看見你,你的眼淚跟帶著這感覺的痛苦不會因此停下來。
那不是理智可以完全控制的東西。
除非你真的瘋魔了,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世俗的眼光了,可,但凡你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理智仍然存在,你沒辦法放任自己完全將它爆發,或,將它發洩出來。
你不能,你就是知道你不能。
她那個時候二十三、四歲。
她已經是兩個可愛的孩子的媽媽了。
她的丈夫當時的外遇已經人盡皆知,包括她都知道。她知道他會做盡一切他所能做到的可怕的事逼迫自己讓出自己的位置。
她知道他只要有機會就能夠揪住任何一件事情當作提出離婚的理由,除了痛打她之外,他全部能凌虐她的事都做了。
她不止一次想要不顧一切的衝向急駛而來的公車、跳下不斷有強風灌進捷運等候處的、看起來冰冷無情、深幽似不見底的捷運軌道。
可是她只能想想。一次又一次。
然後她回想起小時候,她母親帶她跟妹妹在搭台鐵回娘家的時候,牆壁上四處張貼著的一張海報,那畫面現在在腦海中只剩下重點,其他都已經模糊了。
那是一張彩色的海報。
海報上呈現的是真實的照片,整體是血肉模糊的。
她看見了一截完整的女性小腿被碾斷了出現在畫面中,已經沒有腳掌,只有鮮血淋漓的斷處。那個臥軌的女孩甚至都還穿著制服,染血的白色上衣、百褶裙,她不記得那個時候接收到的訊息是,她究竟幾歲。
國中?高中?
在那個她對所有事情都似懂非懂的年紀(那時候甚至還不認得幾個字),生在那個其實離白色恐怖並沒有非常遙遠,似乎是即將要宣布解除戒嚴前的時期,那個因情臥軌輕生成功的女孩,被當成殺雞儆猴一樣的存在,「臥軌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是當時官方政府想要表達的。
臥軌,你會血肉模糊、頭顱四肢散落各處,你在大眾的眼裡就只是一個「壞榜樣」,沒有人在乎你是誰,是誰的女兒,是愛上什麼人、為何要做出如此可怕的輕生舉動。
就只是一個反義教材、被製成放在各大火車站據點。
這對她兒時的曾經帶來了非常大的影響。
那截斷掉的女性小腿,可能還出現了被從鼻子以下碾斷了的半截女性專屬的纖細的臉,不記得了。
也或許是因為兒時看了那張海報影響了她,我們無從得知。畢竟她當時呈現那麼極度痛苦的狀態只有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她最後還是忍住沒向急駛而來的公車衝去,不然你們也看不到這篇文章了。
「因為我沒有娘家可以依靠,所以他們可以這樣隨意欺負我。」這個觀念成為了她一輩子的心魔。
她沒有想過其實自己強硬起來的時候那種氣勢,就算是鬼神見了也要畏懼三分的。
那時候拿人手短的軟弱無能、跟為人母的溫柔轉換了她剛強堅毅的本性。
所以她那個時候哭得淚流滿面,而且是非常想不顧一切的當街無視旁人仰天大哭,但是最後她還是沒有做到。
她只記得當時狼狽的在街上行走著。
這座城市她其實不熟悉也不陌生,就跟她顛沛流離過的那些城市一樣的大同小異,她知道有哪些較著名的景點,但所謂的「著名」也只不過是對她自己而言罷了。
她以為她對那些地方足夠熟悉,現在再被迫踏上這裡,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容身之地。
所謂的「容身之地」,就是讓她可以好好放心找一個熟悉、不會被人聽見、看見的地方,好好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埋在膝蓋裡放聲大哭的,能讓她這樣做的地方,就這麼簡單,她便能將它視作暫時的棲身之所。
你未曾見過一個明明是急性心肌梗塞了、卻還是為了形象跟面子硬是堅持著要找一塊柔軟的地以後才敢撒野似的發作了的人。
可她就是。
你會想像為了達到自己的一個其實一點都不基本,一點都不平常的需要(然而她卻是將其視作平常的),她可以把自己壓縮到什麼地步。
這樣的特性要是換成作用在其他地方上,那該得有多好啊,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活到現在的成績一定不只有這樣。
可是我偷偷告訴你,最後她彎彎繞繞還是找到了能讓她放聲大哭而且有人能聽到她說話的地方。
那是那座海港城市建立在半山腰的一座教堂,她甚至都不是教友。
可是她默默的爬上那高聳的樓梯,不認識任何人,那天剛好也是一個週日。
一位很像是牧師或神父的神職人員看見她呆呆的站在一個佈告欄前,好像很仔細地在閱讀上面的文字。(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麼。)
她以為自己其實掩飾得很好,夠好了。卻不知道自己其實看起來形容憔悴、面如死灰。
面對神職人員她什麼都不願意說,只是說自己對教堂很好奇,從來沒有接近過這樣的一個地方,只是上來看看。
到了這個地步她依然咬牙不肯求救。
她不相信世界上任何人。
不管是自己誕下的小孩,經驗告訴她、她連生下她的生母都不能相信。
而她選擇相信的那個人也被她親手推出信任的圈圈了。他在今天這一切發生之前甚至還當眾給了她一巴掌。
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相信,連自己都不要相信。
「以後要再過來看看喔。」
「是主引領妳來到這裡的。」
她最後懷抱著感激的心,看著對自己道別的他們,她很感恩,可是她也知道,哪怕自己承諾會再來,可是心裡有一個很明白的聲音清楚的告訴她,她此生都不會踏上這個地方了。
因為她知道什麼是一時的,什麼是永恆的。
像今天這值得感恩的一天,就是一時的。相同的東西你不可能會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找到。
祂對妳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的。
在溫暖的地方沈浸久了,會成為軟弱的人,而祂塑造妳的最終目的不是只停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