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你們的女兒，我很抱歉
2023/01/09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從我有記憶、並且能聽得懂你們說的話以來，我最常聽見的事是妳懷著我的時候，滿懷希望，每天都一定要去國父紀念館前散步，心中懷揣著對我的一切美好希望。
孕期，妳聽著妳所不了解的貝多芬、莫札特、甚至是歌劇，只為了「胎教」，希望能培養我的氣質，妳後來成功了，每個人見到我的時候都一定會說：「她身上散發出來一種很特別的氣質，妳女兒氣質好好⋯」
而你，為了升遷的機會，或是有那麼一些身不由己？反正，你常常要台澎金馬的到處跑，聽她說，你們從還沒結婚起，你的薪水除了留下自己用度，其他都孝順的上繳給我奶奶，你的媽媽了。
你是一個相當重視「名聲」的人，所以你喜歡勉強自己把一切都壓縮、壓縮再壓縮到你認為盡善盡美的境界。
所以婚後你妻子跟腹中的孩子，比較起你的母親，你很理所當然的選擇了「孝道」，因為它看起來比較「大」，而它的「大」，壓縮到了我們母女的生活，就跟那千古不變的爛題目一樣：「今天我跟你媽掉水裡，你會先救誰？」
你一定選擇媽媽的，因為她生你養你。家庭是你自己的事，你已經習慣犧牲，所以將妻子兒女認為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一部分，一點都不奇怪的。
然後她大著肚子，去工廠工作，每天每天日復一日的做著千篇一律的工作，省吃儉用，還能存好一小筆錢，放在郵局裡。
據說你常常跟她上演「簿子到哪兒」的戲碼，你每次休假回她身邊的時候，時不時會發生她的印章存簿不見，然後你跟馬景濤上身一樣的激情狂吼、怒罵、甚至自殘以證清白，你說你沒有拿她簿子裡的錢，他說有。因為很簡單的道理：「錢不見了。」
我出生以後你依舊過你原來的生活，但大部分相聚的時日，據她說，你對她好起來那是真的好，好到沒話說的那種、世界上不會再有人能比你更體貼、更會疼人的了。
我相信，你即使從我一出生起就預先知道，你註定跟我不會熟，不熟就算了，還會完全的不對盤，但你還是對我抱有希望的。
不過我很想知道一個問題：「如果你預先知道我現在會是「這個樣子」，你還要和她生下我嗎？
你永遠都是最努力的人，最能犧牲自己，並且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把自己的功課一路從小學至大學都維持成績前三名的人。
像你這樣的頭腦，生出來的小孩不會差到哪去的。你有自信，我跟你一樣會是很會讀書的料。
你們對我有著各自不同的期望，而你們希望我全部都能達到，這些全部的期待都轉化成重量跟別的東西：「你們好像從來都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她能夠承受得住嗎？」
你們一個是極度理性，一個是極度感性。又或者看情況使兩者交互並存。
正式跟你們夫妻倆一起真正過日子，就是每天都會見到面的那種，我那時差不多四歲半快五歲吧。
你們非常喜歡問我一個問題：「妳比較愛媽媽，還是比較愛爸爸？」
你們明明看見了我臉上的尷尬，你們明明知道我會顧及到每個人的情緒，在意你們的看法。
反正我不管你們在我面前如何當作我不在場一樣的評價我，我的答案永遠都是「一樣愛。」
你們說「這個小孩誰都不想得罪」。
你們說「妳這樣就是不誠實了，一定會有一個比較愛的，妳就直接說出來啊」
妳私底下會偷偷對我說「媽媽知道妳比較愛媽媽，所以下次爸爸再問，妳要說妳比較愛爸爸，這樣爸爸才會喜歡妳，知道嗎？媽媽聽到了一定不會怪妳的，因為我知道正確答案。」
我一定是比較愛妳的。妳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對妳思念成魔，連妳穿過的衣服，都能讓我玩「假裝媽媽在身邊」遊戲，但是我從來沒玩過「假裝爸爸在身邊遊戲」。
而你，你覺得你的功課名列前茅，所以我也要一樣。
那，妳喜歡我是個有氣質的、才華洋溢、善解人意、懂得主動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好孩子，因為妳好像把我當成可以為自己實現願望的妳了，但是我不會用「替代品」這樣的話來形容妳。兩者不一樣。
後來你們對我的教育開始起紛爭。
因為你，老是一直打我，要我想起來我根本沒做過的事、你希望聽到我說「對，就是我做的。」
我後來也是被打到懷疑人生、屈打成招，我如果承認了，我有做那些事，那，過程是怎麼做的？某個被弄不見的東西跑去哪了？
我不知道啊。
我想我當時臉上的表情應該是一片蒼白，無助，然後木僵在那裡，一直努力去回想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做，但是被逼迫承認自己有做的事。
我常常看到你們找不到東西的時候一起對著我大吼大叫的臉。
我在猜，你可能因為年輕氣盛的關係，有做過一些會被她狠狠痛罵的事，甩鍋給我過。
但也只是猜測啦。
問題是，我真的有做過你們說的那件事、拿了你們說的那樣東西了嗎？我其實，不知道欸。我真的不記得過程了。
很有可能我其實真的沒做什麼，包含更沒有參與進你們的「存簿在哪裏遊戲」。
你們只要東西一不見，第一個找我的原因，其實我知道。
因為我喜歡「開抽屜」。
那是我兩歲起發現的，一個很好玩的遊戲，因為我覺得抽屜是好神奇的一個空間，外面看起來明明就是平的，但是它可以拉開欸，拉開後裡面會出現好多好多東西，我對裡面的每樣東西都很好奇，好奇極了。
還有我在南投阿公阿嬤家的時候懂得「藏遙控器」，那時候為了要看到想看的節目，常常會跟阿公鬥智鬥勇。
可是我從來不會忘記遙控器藏哪了。
因為是我做的，所以我記得。因為不是我做的，所以我不會知道。
這種迷離混亂的狀態，我到了成年很久以後才發現。
因為這兩件事，你們把找不到東西、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我，和這兩件事聯想起來了，你們說，亂開抽屜是小偷的行為，然後常常說一個民俗故事給我聽。
那個故事叫「細漢偷挽瓢，大漢偷牽牛」。
我記得，你們的話我有聽進去，而且已經深植腦海。它們常常在我腦袋裡面對我嚴厲的苛責、虐待、對我施行暴力。
我現在就說給你們聽：「從前有一個男孩，他小時候常常會去偷鄰居種的瓢瓜，男孩的媽媽總是說：「沒關係，沒關係，長大以後他就不會這樣了。」
隨著他的年齡越來越大，他偷竊的東西就越來越大樣，也越來越大膽。但是男孩的媽媽依舊寵溺的說：「沒關係，沒關係，又不是多大的事。」
一直到有一天男孩長大成人了，他偷了一頭牛，即將要被送去槍斃了。警察押送著他回到自己家見家人最後一面，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死之前想再喝一次媽媽的奶。」
男孩的母親已老，但還是彷彿像年輕的時候一樣，男孩在眼中永遠都是那個小小的小可愛，她，永遠都是眼裡只有這個小可愛的男孩，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
她含淚讓孩子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想不到，男孩直接從母親胸前咬下一塊肉，恨恨的說：「從我開始偷東西起，妳應該一開始就要狠狠的責罰我的，是妳沒有教會我是非對錯，否則事情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妳的用意是告訴我，事情是由小見大的，如果我沒有接受我應有的懲罰，我長大就會跟那個小男孩一樣被抓去槍斃，死前會怪妳為什麼沒有把我教好。
妳的寓意是好的。
一個小孩的品格要從小教育，長大才能不偷摸拐騙。
妳千考慮萬思量，卻從來都沒想過，你們認為我有做的那些事情，那些不見的東西，有很大可能是你們自己不小心忘記了的。
不然，我腦中怎麼總是有各種你們在不同的時間場景、做一樣翻箱倒櫃、只為了找一個印章、一把鑰匙的畫面？
我沒有成為你們想要的那個機靈、聰明、有智慧、還非常懂審時度勢的小孩，這點我非常抱歉，我是真心的。
你們甚至都忘記了，就連一個成人，你要求他做到那樣完美，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你們只是忘記了，我知道你們不是故意的。
總之，後來我偏向妳想要的方向發展了。胎教是強大的，是有用的。我很小的時候就對音樂有很敏感的本能，我知道音準，我知道一首歌它的Do Re Me 能在哪裏找到。
但也只限於此而已，沒其他的了。
妳以為我一定是音樂天才，儘管老師們一次次向妳證明，反應這麼奇慢的小孩子，節奏感都抓不好的小孩子，絕對不可能是音樂天才，是妳真的誤會了。
妳希望我是一個「藝術家小孩」。
不管哪方面吧，只要是跟藝術有關的就好。妳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妳長得像我，數學不可能會好的。不用顧數學了。」
我是說，我記憶中好像沒什麼妳教我數學的畫面，再不然就是妳教我的時候聲音太大聲了，妳知道的，也可能妳不知道吧，我只要聽到別人對我講話大聲，我腦筋就會一片空白、無法運作，那更不用說思考跟解題了。
我記得妳生氣的時候牙齒會露出來咬在一起，吼叫，從牙縫擠出一些讓我哭得很傷心的話，妳的表情跟我妹現在生氣起來說話時的樣子很像。
那你，成績永遠名列前矛，當然是希望虎父無犬女，好險我在國語部分還能行，拼音之類的還是會的，儘管常常弄到雞飛狗跳、我淚流滿面。
因為那次你教我數學教到沒耐心了，只是用圓規針輕輕的在我的手臂上戳了幾下而已，你不覺得你有用到力氣，可是我卻在嚇到縮回手的時候，垂著的手滴了一地的血。反正那次以後，她就不准你再跟我單獨相處了。
你也索性放棄我的學業了。
你當時發現那個畫面的時候心裡一定很慌張吧，我是會告狀的小孩，我總是借力打力，她生氣了會發瘋跟你大吵，所以你那時候心裡面一定想：「ㄔㄨㄚˋ賽了，老婆帶小女兒逛夜市回來我又要沒得消停了。」
「陽奉陰違」是我做得跟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因為最終為了要生存，我還是要選邊站，你們要求我必須要選邊站。
所以，我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對你恨之入骨了，我常常在你看向別處的時候，用我的一雙才七八歲的小眼睛惡狠狠的瞪著你，好像要把你殺了一樣。
我曾經無數次跟你們和解。
下跪、擁抱、原諒⋯。
除非真的是非常重大的事情，要扯到人生大事的那種，我好像都是低眉順眼的。從來都不會對你們說話不敬，也做不到像妹妹那樣，想起童年過往痛苦的事，對你們口出穢言、惡毒攻擊。
我做不到。
那麼，身為你們的女兒，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覺得抱歉嗎？
以道歉的由頭然後來細數你們對我所做的事，不是我的目的。
我只是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在發作的時候把你們像錄音帶一樣惡狠狠回放在我腦袋中的那些惡毒的貶低從我腦袋裡徹底抹殺掉。
我甚至都覺得我在精神狀態最差情況下，拿不出錢來負擔家裡開銷支出的情況下，我沒有跟你說話的資格。
這就是我為什麼已經兩年都沒有跟你說過半句話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恨你，更不是因為怪你跟她把我變成如何如何，我知道我是大人了，我有決定我人生走向的能力了，要站起來往前走、不要回頭看了。
正是因為知道這些事，我的頭就垂得更低了。
我已經不只一次因為工作壓力的關係做出結束生命的事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應該要變成三姊妹裡最有成就的那個，最功成名就的那個的。
因為你們說我最有才華，妹妹說我最特別、什麼都會、是個不尋常的人。
可是我現在每天一星期工作四五天，賺點基本的用度，電話費、雜支什麼的，那已經是我所能夠承受最多的極限了。
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事情不能如我所想的那樣進行。
每次當我進入到工作，原本看起來本來應該要可以被我克服的東西、即使勉強自己的心臟不要跳動也要做到的那股魄力，就完全發揮不出來了。
我會迷失在其中，就像夢中夢中夢中夢，你忘記了，那其實只是不需要當真的一場、總會結束的夢。妳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陷進去那個夢裡面了，除非自己發現，否則永遠都醒不過來。
前幾天，我試著給自己拍了一組還算好看的照片，發給妳，我甚至都沒有他的Line，不然我也會會發給他的。
可能是要為了將來能讓你們圖個念想。
我也發給我兒子跟女兒了。
兒子說我有一張照片很像星期三的女主角。我聽了很高興。
我是真心實意的道歉的。
因為我根本就不夠強大。
我很對不起我不能變強大。
連讓自己勉強度日都是那麼困難。
有曾經對宇宙下訂單，許願：
我每次上班路上經過的那間便利商店後面的一整排房子都將會是我的，會有事情推動我走到那一步，然後我會分給你們一人一間房子，兩個妹妹、兒子女兒都有，其他的是我的空間，我的工作室，靠什麼達成？當然是我覺得有把握的東西啊。
但首先我還是要從夢裡面掙脫出來。可是怎麼掙脫，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是沒有在努力，真的啊，求求你們可以理解，好嗎？
我只希望你們可以明白我真的不是沒有在跟自己拼搏。
「生而為你們的女兒，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活成了一個廢物，活成這個死樣子、死木頭、賤貨、爛屁股。「跟妓女一樣。」你們說。
是，我甚至都找不到有人願意真心愛我。
我很抱歉，你們給我的考驗我真的好難通過啊，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可是你們說人要靠自己。
所以除了那些以外我都是靠自己的，我咬牙沒有開口跟任何人求助，這個我有做到。
對不起，讓你們生下一個這樣的我。
真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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