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鬼軍送棺案（4-11）

我師祖拔彈白瓷瓶塞，仰掌托瓶、緩催內力，一股異香漫繚石臺遠近，可辨由旃檀那樹、羅州多箋香樹、渥樓鉢羅花、波斯棗、豆蔻、山胡桃、蕹菜、蘇油、石蜜等，建達國、迦畢試國之西南諸藩，十數種獨產奇物，調煉而成。花盈緋依樣炮製，我師祖再啟封賸下兩隻石甕，倏忽金銀兩道光刃破空，金鍪將軍和銀甲將軍巍然降落。傅伽羅不禁倒吸涼氣，兩蟲身形較之麾下百蟲，足大數倍有餘，儼然蟾軀小獸，生平罕見此碩之蟲，說道：「奇香節制金鍪銀甲，故可管轄蟲群。」我師祖嘻嘻笑道：「那是自然，皇帝之下臣民、主父之下僕婢，嫡庶宗法豈違焉，不立規矩、不成方圓，無帥自無兵。」

金鍪銀甲對峙，我師祖左右搖轉瓷瓶，那金鍪將軍即昂首挺立，頭頂疣角迅顫、振翅鳴響，金鍪百蟲爬列將帥前後，自成陣形，疣角長者位前作先鋒；疣角中者置側作策鋒；而疣角短者殿後作常備，則金鍪將軍中軍雄踞壓陣，花盈緋觀之，大讚：「玄妙！」換他驅策銀甲軍，銀甲將軍收足鼓殼、僵滯凝立，而銀甲百蟲或每六者圍圓，或每八者組方，陣形貌似疏散，卻呈洛書九宮飛泊之勢，那銀甲將軍自是居於中宮屬土，花盈緋再次盛讚：「玄妙！」接連兩聲玄妙，傅伽羅不擅兵制佈陣，看不出何玄何妙，然百蟲伍列有序，煞是趣極，但望花盈緋俊容眉飛色娛，她心亦喜。

我師祖驟催內力，瓷瓶吐香愈濃，金鍪軍聞香而動，其先鋒捷速，疣角如矛戟，猛發進攻，錐戳銀甲軍殼鎧，兩翼策鋒陡呈雁翅散擴，或變鉤狀攏束，防範敵迂迴夾攻，竟融俱上古牡陣、數陣、錐陣、鉤陣之形。花盈緋一笑，亦勁提內力控香，揮師較量我師祖，銀甲軍嗅香即蹺足撼頭、繚亂踏步，頗具龜茲伎舞之姿，其堅殼若獸盾，圓方交錯而薄中厚外，邊抗敵邊圜轉不止，陣中容陣，自然形成環狀防禦，顯現上古圓陣、方陣、疏陣及玄襄陣之形，且夫惑敵矇視、誘敵昧思，阻擋金鍪軍攻擊。

金鍪銀甲兩軍交戰，雖不執牙璋虎符、未伐鐲鐃鉦鼓，卻麾揚戎銷鐵衣碎，踏破石原首身離，兩軍蹙兮血愁絕，殫力幽憤，強勇足以紀石功名。傅伽羅見百蟲互殺慘烈，屍身散佈石臺點點，聯憶府內人十三陀子對她亦此般忠心，不忍低喊：「花公子、我前輩！可憐百蟲忠義其帥，讓停了可不。」我師祖怕傅伽羅又慫恿徒弟不陪他玩，趕忙收功，那金鍪軍前一刻還奮勇殺敵，奇香止息後，隙間竟全飛躍回左側兩隻石甕邊上，斂翅匍匐。

究竟花盈緋出身大隋永樂王，以為皇庭天子賜顏色，戍役男兒本自橫行，戰爭乃家常，何懼沙場死生決，命盡與否、無關可憐，則我師祖驟然停手，花盈緋只好也收功，銀甲軍奔爬回右側兩隻石甕邊，亦收足匍匐。傅伽羅取出木念珠細語誦經，花我兩人依稀辨識似梵語，誰也聽不懂，我師祖手捧瓷瓶走近傅伽羅，擺身模傚她誦經，嘴裡卻來去只那四句「呼盧呼盧」、「醯利醯利」、「芙蓉娑囉」、「直言呵呵」，金鍪百蟲再度隨我師祖姿態，又扭動起軀體。

花盈緋苦笑，尋思：「這傅姑娘憐蟲倒比人憫悼⋯⋯此香真箇神異，以香控蟲不難，難在竟能董督群蟲列陣沖敵，疇類人之戍士羽檄，唉，所煉金鍪銀甲已如此邪性，那滕山秘老更怎生魔魘？」思及滕山盟會帖上所書「伏犧洛河碑石筮天意奇文」、「當傳秘術謝邀」十數字，料想剪屠武林僅彈指。待傅伽羅唸誦完畢，我師祖喜孜孜將群蟲驅趕入四隻石甕內，樂道：「做師父的和做徒弟的，就該捉蟲這麼打玩打鬧！」花盈緋歎道：「金鍪銀甲所行陣式，莫不是世傳奇絕古術『冥越兵法』？滕山秘老果然了得。」昨日京房鬼易陣，怕也是我師祖由滕山秘老處偷師。

我師祖聽徒弟稱讚滕山秘老，頗甚心妒，說道：「花娃子博識，竟知『冥越兵法』。煉蠱不過滕山秘術外技，那滕山老兒實擅兵道，雖說嘛兩者合，可驅策蟲豸作戰，哼嗯，但我瞧來也稀鬆平常。」傅伽羅聞言抿嘴竊笑。花盈緋莞爾淺笑，回道：「是，師父說得是，瞧來確實稀鬆平常。徒兒曾閱《越絕史書》，專諸之子句踐苦身戮力，持寶劍五，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號令雄兵，興師伐吳復國，其兵蹤行詭祕，滅吳於秦餘杭山，擒夫差報會稽之恥，民尊越兵『鬼軍』，故名『冥越兵法』，世間雖存此法，非也破不得。」我師祖拊掌，又輕拍花盈緋背脊，喜道：「我師徒倆便琢磨一套⋯⋯一套『陽吳兵法』，破它箇冥越兵法！」

我師祖忽掏將三枚蜜果，其中兩枚分予花傅兩人，那蜜果皮綠芯灰、皷長頭尖，狀如棗核，傅伽羅不識此物，可瞧花盈緋不假思索，放口咀嚼，再看我師祖亦食咬，傅伽羅方敢放膽隨之。初嚐此物，入口乍起首烏山蔘甜味，且香氣猶燃燻馬尾松脂，甚是味美，待得片刻，驟酸澀染口，令人不由得猛吞唾沫，味則愈發鹹辣，一股涼意噴鼻灌胸，嚇了傅伽羅一激伶，頓時舌痲喉脹，她大驚，厭惡吐出，渣滓液水竟猩紅如血。

傅伽羅皺眉，取帕抹嘴，慍道：「這⋯⋯這是何物！」我師祖見傅伽羅神色惶惑慌張，大為得意，邊咬蜜果邊回道：「滕山老兒最喜噉這『洗瘴丸』。」傅伽羅偏屬北方女子，自不曉此物為南人尋常藥食，可殺三蟲、祛瘴癘伏尸，三人方才近身接觸金鍪銀甲，須服丸預防。花盈緋蜷掌吐渣，釋道：「洗瘴丸便是『蒳子』，俗稱『檳榔皷』，林邑、扶南、丹丹、干陁利等諸藩國，民慣生食檳榔皷，大隋南人卻將嫩果以桔皮和蔥酒，數度糖煑，後加扶留藤、瓦屋子灰熬汁調蜜，漬熟後熏乾。」傅伽羅嘖著舌頭、再次抹唇，面色極難看，心噁回道：「瓦⋯⋯瓦屋子灰！不潔之物怎堪入口！」花盈緋微笑道：「傅姑娘誤解。瓦屋子藥名『古賁』，實乃蠣蚌灰。南人多喜海江河湖鮮味，尤特蠻獠富者，磨蠣蚌殼成薄透，嵌鑲窗頂以採光，或燒灰塗牆防海鹹蝕侵，久而故曰『瓦屋子』。」我師祖收拾妥兩隻白瓷瓶後，猛地仰觀天象雲日，蹦跳喊道：「花娃子、傅娃子，不及乎！那攝魂霧未時一刻興起，散了沒得玩！」

我師祖領兩人徒步往西行，背離索命崖。說來雲臺蟲沼七地，已行過三地，也不如何危殆⋯⋯未也，若非他花盈緋驚人藝業傍身，按棺槨峽地勢之巇、軮鞭橋繩索之虛、索命崖京房陣之詭，舉目普天下，幾人踏入得活？益不知攝魂霧、陰鼓澗、鬼蠱沼、劍璽宮如何凶險。

行將好些時辰，眼前景色陡然生異，處處美得陰淒，苔原茸毯織綠、沼澤沫波翻墨，銀溪潺湲，金風吹不散嵐瘴捲楊樺；午陽化不融雪霙裹草甸，彷彿履步遠北寒地。傅伽羅衣衫單薄，忙運功驅寒，仍抵不住凜冽，微微冷顫抖瑟，花盈緋伸手輕牽她，兩掌甫密合，一股暖流自掌心起迅游周身，氣息十分剛霸豪橫，撩撥得傅伽羅心酥體麻、潮紅醉頰，花盈緋狡黠含笑，傅伽羅嬌怒羞怯，卻未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