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長椅上想念著你- 在英國紀念逝者的長椅

在出生後，就被教導要遠離死。我生長在佛道教的家庭，從小阿嬤就告訴我說：「別人家在辦喪事不要看，最好趕快離開」。同時還耳提面命的說：「如果遠遠就看到喪禮，最好換別條路走。如果沒辦法只能經過，記得要唸菩薩的法號，菩薩會保佑你！」還不僅如此，如果不巧自己的同學、鄰居或朋友家中有人過世。也會被特別交待，最近要少和她/他接觸，更不能去對方家裡。「人家家中有人過世，不是應該多關心對方嗎？」那小小的我心裡是這樣想的。但家人總說那會沾染到穢氣，不吉利要避開。數字的發音「四」和國字的「死」太像，也被視為禁忌，我們會特意避開。醫院的環境和生死緊密相連，我去過的有些醫院，會特別跳過四樓。四樓還是真實的存在，但他們稱之為五樓，討個吉利和平安。人生有許多機會可以選擇自己幸運數字，例如車牌和手機號碼，數字四總是特別不討喜。

在如此這般的文化薰陶之下，我們學習到的是避開任何與「死」相關的事物。家中長輩過世，如果後輩還太小，大人們會勸說不要讓孩子出席喪禮，因為會被「煞」到！嬰幼兒半夜哭鬧不停，大人會說是過世的長輩回來看孫。有機會出席喪禮的小孩，因為大人們正沉浸在自己的哀傷當中，並沒有機會得到說明和解釋。在冗長的喪禮儀式中，被要求穿著「奇怪」的服裝。一下子被要求跪拜，一下子被要求呼喊長輩的名字。整個喪禮結束後，也可能搞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對於「突然」消失的長輩，大人們會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天上的星星或是月亮最常被拿來安撫小孩子，「阿公和阿嬤現在變成月亮，在天上看著你！」還會補上一句：「你要乖哦～」柔性勸導一番。小小孩們因為沒有死亡的概念，會相信著祂會再回來或「醒過來」。此後，過世的長輩們鮮少被提及。過年過節會到家族中的神明廳，或是到墳前和塔位前祭拜。

其實，在出生後，我們就是在一步步的走向死亡。曾經忘了在哪個國家，看過一個墓園令我相當震撼。一眼望去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在某個小區塊上，相當整齊的豎立一排排的十字架。頓時間，我的內心只有平靜和祥和。與我小時候逢年過節祭祖時，看見陰森和煙霧瀰漫的墓園，體驗上有相當大的差異。偷偷告訴你，後來每次出國，如果有機會，我必定會繞去當地的墓地逛一逛。聽說，哈利波特的作者羅琳，在英國愛丁堡（Edinburgh）創作時期。經常出入方濟會墓園（Greyfriar's Kirkyard），從中尋找故事人物名字的靈感。墓碑上一個名字與另一個的組合，就成為你在書中讀到的經典角色。我在愛丁堡唸書時，有去「參觀」過幾次。可能是宗教信仰和文化的不同，沒有所謂對死亡的恐懼感。反而覺得黃昏時的夕陽（偶爾幸運時會有陽光露臉），照映在古色古香的建築和墓碑，有種回到過往歷史的浪漫。

在英國，死亡是隨處可見攤在生活中的各個角落。無論是公園或是高到你無法想像的山中小徑，總是會出現有椅背的長椅。再仔細看，有些椅背上會有個長方形鐵片。上頭會寫著某個人的全名、出生和死亡年份，以及一段溫馨感人的話。這些長椅，通常是逝者的親友或是主人（如果你想要，也可以紀念你親愛的寵物）所捐贈的。第一次坐上長椅，感覺像坐在別人家的墓碑上。我還特地問我英國朋友說：「他們應該不是葬在這長椅下面吧？」英國朋友大笑的說：「這只是紀念用的，別怕！」咖啡廣告說：「整個城市都是我的咖啡館。」現在我覺得，整個城市都是墓碑林立的墓園。但，仔細觀察坐在長椅上的人們，享受難得的陽光（英國的陽光好珍貴稀有啊～）、沉靜在閱讀的樂趣、與家人朋友輕鬆自在的聊天。

這些長椅說的是一段段關係的故事。因為長椅不再只是公共設施，多了關係之間豐富的情感。我開始會仔細去閱讀，長椅上逝者與親友們之間的故事。坐在長椅上，透過文字的陳述，想像逝者生前可能的模樣，與親友們與這塊土地的關係（大多數是公園，在荒郊野外的高山上也可能會有長椅出現）。有一次和英國朋友去公園散步，挑選到長椅的逝者剛好與朋友的生日是同一天。朋友絲毫不忌諱的坐下，並大聲的對我說：「你看這個死者跟我同月同日生耶！這好像在傳遞什麼訊息？」原本想換張長椅坐的我，內心正經歷文化差異所帶來的衝擊。祂是一個僅出生幾個月就過世的嬰兒，小鐵片上的那段話是這樣寫的：「雖然祢只短暫的被我們抱在懷裡，但已長久留在我們的心中。」

無論生命的長度和精彩度為何，你唯能留下的是斷不開的關係。回想我看過的長椅裡所寫的內容，沒有功名和成就，有的就只是關係和想念。活著的我們常在人世間追逐，金錢、名聲、成就、富裕的物質生活。表面上我們所追求的是帶不走的物質和虛幻，事實是透過媒介物所帶來的關係。就拿紅包來舉例，它必須存在於有關係的兩個人之間，傳遞的訊息有可能是關心、祝福或是表達孝心。在閱讀文章的你/妳，也透過文章的媒介，為我倆人創造筆者與讀者之間的關係。在臨終關懷類的書籍裡，對於最後悔或最遺憾的事，提到的還是自己與自己和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活著的時候好好善待自己，吃好、睡飽、喜歡自己和讓自己感到快樂。也好好善待生命中所遇見的人，維持和諧的關係、讚美和幫助別人，以及花時間陪伴你覺得重要的人。

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交集，為生命帶來火花和改變。讀到這裡，你/妳也許開始回放人生畫面，也許是自己出國旅遊、與朋友們聚餐吃飯、與親友們圍爐團聚。或是回顧去年，忙到不可開交的工作，開著車或搭著高鐵，四處奔波的拜訪客戶。即使是與家人或親友們的相聚時光，手機不離身的處理永無止境的工作。其實，我更期待你和我都能一起開始思考，自己與自己、自己與別人的關係。下午，寫文章寫到頭昏眼花的我，又跑到公園去散心找靈感。看到一位老爺爺帶著花圈和一束花，緩慢的佈置著長椅並和隨同的友人說話。我心裡想著：「應該是來看看老伴的吧！好感人的愛情啊！～」等他們離開，走遠一段距離後，我迫不及待的走上前看。「In memory of my beloved Son. James “Enjoy the View”（中文翻譯為紀念我心愛的兒子－詹姆斯。請欣賞風景。」我坐在這裡，同時欣賞風景，同時想著我自己、你/妳和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