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當初不該急著把賊老大的腦袋交給官府,說不定在市集裡能換到更多金子!」兩人走到一半,寧澈頗感後悔,復問:「你說雁鞍集連人頭也收,那裡真有在做人命買賣?除了榆塞盜團,還有沒有其它懸賞?多少兩金子?」
面對連環炮似的問題,桓古尋只好從頭解釋:「雁鞍集每年都會舉辦,自八月過後,到當年的初雪為止,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期間內,大草原上的部族皆會聚在一起,沿著白狼水走走停停。集內從事各項交易,甚麼都有,甚麼都賣,牲口、毛皮、衣飾、珠玉,當然還有人命。雁鞍集不但匯聚草原各族,與你一樣的南方漢人,遠從西域甚至大食的商人也不在少數,以物易物,方能換得意想不到的寶貝,金銀僅能買到普通貨色。」
嚥了口唾沫,桓古尋續言:「雁鞍集最方便的是在它肯收贓物,所以一些強盜也很喜歡去那兒……包括他們的上頭。」
寧澈挑眉重複:「上頭?」
桓古尋點頭回道:「就是『青甲狼騎』。當年頡跌利施可汗率領七百人反抗李唐,占領黑沙城,三建突厥國,那七百人正為青甲狼騎。現在,它已是一支人數達到一千五百人的精銳部隊,剷除盜匪賊寇,縱橫大草原,是人人推崇的英雄,因身穿的輕甲黑中泛青,披風與旗幟均繡有蒼狼,便稱之為青甲狼騎。」
深邃的鳳目閃爍,道:「他們去雁鞍集,該不是逛市集那麼簡單吧?」
鼻息輕哼,清朗的嗓聲轉為鄙夷:「很多人認為青甲狼騎是大草原的英雄,但其實他們跟榆塞盜團沒兩樣,只不過他們搶的不是牧民商販,而是盜匪。搶來的寶物貨品會先送去雁鞍集,經由收贓人加工改造後再賣出,從中得利,乍看之下他們是那些盜團的剋星,實則控制著盜匪的數量,不將他們全數除掉,不然哪來的贓品可收?也不讓盜團太過猖狂,否則青甲狼騎如何立威大草原?」
「你們突厥人挺有生意頭腦的,這種賺錢法子也想得出。」聽聞此事,寧澈淡笑評論,旋又收斂笑容:「看來我惹上不小的麻煩。」
似是察覺不到他的煩惱,桓古尋補充:「青甲狼騎還會暗中操縱草原上的各方勢力,巧妙利用形勢讓對頭陷入險境,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利用形勢啊……嗯……」寧澈隨意一望,就見不遠處一條河流橫臥於前,反射湛藍的青空,猶若一條藍絲帶裝飾這一大片綠茵,後見二十來匹野馬群集奔至,臨河飲水,再舉頭仰天,幾隻黑鳶盤旋外,萬里無雲。
深吸一口氣,濃烈而純粹的青草香充盈鼻腔,寧澈不由得嘆道:「惟有親身來這兒,才知塞外的壯闊如斯使人心折。」
桓古尋斜眼瞄去,寧澈將馬鞍及馬鐙繫於一側,雙手枕在腦後,直接躺在馬背上,金黃色的馬匹一蹬一踏間,起起落落,他仍然穩穩地定在其上,闔眼休憩,一派悠然,輕身功夫絕佳。
大手猛地拉扯韁繩,桓古尋胯下的駿馬順應嘶鳴,一朵烏雲快速集結,飛馳遠去!
寧澈霍然睜眼,抓過馬鞍的同時,人往左翻,整個人竟繞著馬肚轉了一圈,復位後,鞍轡亦繫上扣好,雙腳再穿過鐵鐙,不甘示弱地喝道:「駕!」緊追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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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坐在芸夫人的對面,她顯得有些浮躁,數次吐納後,女聲陰惻惻地問了一句:「你說甚麼?」
相較於她的躁動,桓古尋表情依舊,平靜地道:「榆塞盜團死光啦,人全是我殺的。」
糾結的眉頭稍展,芸夫人強自鎮定:「臭小子,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桓古尋納悶:「說謊做甚麼,他們很厲害嗎?」
好不容易撫平的情緒差點又炸開,芸夫人不怒反笑:「小孩子,你當我眼瞎耳聾嗎?在你進帳前,早已有人通報,說你和一個漢人一同來雁鞍集,他長得蠻迷人的,是你新交的好朋友吧!」而後她站起身,踱至人後,嫩白的細指搭上寬厚的雙肩,彎下身來輕聲道:「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大草原,想保護你的朋友,比起單打獨鬥,成群結夥才是上策。」
濃郁的香氣環繞周身,還有幾縷滲入鼻間,暈人眩目,芸夫人的聲音似也薰了芬香,在耳畔飄渺:「倘若骨篤特知道你加入我們,他一定萬分歡喜,昔日的草原第一勇士頡蘇,他的兒子桓古尋,未來的青甲狼騎之首,這絕對會是最神勇的傳說……」
「不用了,沒興趣。」桓古尋捏捏眉心,長身面人:「芸夫人,我說過我只為拿回父親的東西。既然敢殺你們的人,事後又豈會害怕狼騎追殺?你說得很對,這兒是弱肉強食的大草原,大家各憑本事,想殺我?來啊。」話聲平穩,卻盡顯傲氣。
最後,芸夫人朝著正要出去的背影道:「小朋友,你父親當年是託我保管其物,可不是託孤啊!」壯碩的刀客頓了頓,不發一語地走出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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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著髮辮的胡人忙進忙出,插在頭冠上的赤黑雉羽左右擺動,隨著矮胖的主人在寧澈身邊轉來轉去,時不時撓到他的臉頰。那胡人嘴巴嘰哩咕嚕個沒完,話間多次跑出氣聲齒音,到底說了甚麼,寧澈一概不通,只能任由他拉扯自己的耳朵,拿著一副副玉飾在耳邊比畫。
等了一段時間,寧澈頗覺無趣,正想揉揉眼,左耳突然被塗上一抹冰涼,猶在疑惑,耳垂刺痛,不是很疼,感覺閃縱即逝,尚未反應過來,胡人就舉著銅鏡高聲嚷嚷。
會意後朝前傾身,寧澈頭往右偏,原本光潔的左耳如今多了一只掛墜,兩個銀環扣在白嫩的肉垂上,銀環間搭著一塊玉石,青白交錯,不甚耀眼,但一瞥見便是奪人眼目。
寧澈滿心愉悅地道謝付賬,出了帳篷便見人潮蜂擁,心裡有數之餘,暗道這市集不是普通地熱鬧,多不勝數的貨物商品不說,光是技藝精湛的百戲雜耍就足夠令人流連忘返。他順著人流,來到白狼水的岸邊。
淙淙河水中,二十來根木樁矗立,左側有一艘竹筏沉浮,自竹筏而始,向右看去,木樁或雙雙排列,或單支獨立,且越來越高,在至右也是至高的木樁上,頂著一顆彩球。
肩膀挨著肩膀,胸膛貼著項背,笑語喧鬧不絕,正當吵雜聲彷若即將沸騰時,浩大的水柱沛然沖天,兩道人影從中翻出,各配一把彎刀,一落地,白刃相交的鏗鏘聲響起,刀身薄如葉片,韌性極佳,恰如青蛇飛竄,藤蔓纏人!
打鬥的情況勢均力敵,「鏗!」一聲,糾纏的身影分開,佇立兩側。
這二人皆是女子,服飾相仿,但一藍一橘異色互襯,頭巾挽著及腰的烏髮,碧綠的眼珠大膽靈動,貼身的布料裹著胸脯半臂,苗條纖柔的小腹上繫著小皮鼓,緊實有致的雙腿在薄紗褲裙中若隱若現,細長的藕臂掛著許多手鐲吊墜,兩把銀月般的利刃遙遙相對。
「嘿!」兩聲清叱合而為一,刀者二次交鋒,這次卻不再錚鏦作響,只聽得布帛撕裂,藍衣女的頭顱竟爾不翼而飛!頸項以上空無一物,就像有個隱形的水壺往裡頭注水,使血液不斷滿溢,染紅本是藍色的衣裳。
沒了頭的身軀非但沒有倒下,兩隻手臂還上下揮舞,跌跌撞撞地到處亂走,好似在尋找頭顱,所到之處無不血流遍地!
景象駭然詭祕,觀眾們瞧得心驚膽跳,驚呼議論此起彼落,卻無人離開,只是在無頭女接近時匆忙退開,等她離去後又好奇湧回。
橘衣女仍是有條不紊,俐落地挽個刀花,收刀入鞘,再摘下頂上頭巾,理了理亮麗的秀髮後,手中頭巾霍地一長,纏上無頭女的腰腹,施力將之拉來,並解開纏縛的頭巾。此後橘衣女竟在無首之軀旁翩然起舞,無聲的舞步緩慢而有力,偶爾拍打腰間的小鼓,讓舞蹈多了些生氣,其神情肅穆,彷彿是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周圍的人們亦被她的嚴肅感染,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橘衣女呼出一口長氣,舞步暫歇,旋即甩動頭巾,方向仍舊是無頭的身體,然目標改成本為頭顱的所在:「呼。」力到盡處,頭巾輕顫,在無頭女的身前軟軟垂下,揭開後面被擋住的物什──美麗明動的大眼,自信燦爛的笑容,藍色的衣褲完好如初!
「好──」歡呼驀地爆起,精彩的幻術表演獲得震耳欲聾的鼓掌,寧澈跟著大聲叫好,雖然以前在中原看過不少這類變戲法的演出,但每到神奇之處,總是讓人嘖嘖稱奇,永不厭膩。
掌聲稍歇,二女彎腰欠身,接著藍衣女朝地丟出一物,霎時間,煙霧翳日,飛塵漫天!
待得塵埃落定,芳蹤已杳,取而代之的是五個樂師和一隻白色舞獅,樂師中三個手拿嗩吶,兩個前方各擺著一面大鼓,舞獅則生得一雙鍍金銅鈴眼,銀粉沾齒,白色的毛皮遍布全身。
此時,四個體型粗壯的大漢走進人群。
大鼓咚咚,嗩吶鳴鳴,雄渾激昂的音樂配上威武的猛獸格外適合。那頭舞獅先是抓抓癢,再循著圍觀的大眾,不時眨一眨拳頭大的眼睛,抖一抖毛茸茸的耳朵,模樣生動可愛,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舞獅巡了一周後,才看到白狼水上最遠的那根木樁頂端,彩球鮮豔惹眼。
像是見到獵物般,舞獅高興地搖搖屁股,歡天喜地踏上竹筏,行至末端,方瞧眼前河流湍急,不禁卻步,就算是勇猛的野獸,亦對陌生的水域充滿恐懼。
又有兩矮一高的三個人推開阻在前路之人,硬是擠到最前方。
猶豫了老半天,舞獅總算蹦上木樁,還差點掉進水中,好險及時穩住腳步,瞻前顧後一番,再往前跳到下一個木樁,距離彩球更近一步。
接下來,牠的步伐忽快忽慢,不是躊躇不前,就是在狹窄的木樁上原地打轉,再大步跨過好幾根,偶爾一個不小心,後腿還會滑下樁子,但又在眾人的驚叫中撐起後半身,重新踏上樁頭,引得人拍手稱讚。舞獅離彩球越近,加油聲就越加熱烈高昂。
身負角弓,腰懸箭筒,亂髮披肩,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後方,抱臂觀賞。
只要再踏過四根木樁,便可咬下彩球玩耍,舞獅回頭看了所有人一眼,求得鼓勵後,又搖了一下屁股,充滿信心地人立站起,單以後腳一連跨過四根高樁,順利叼得彩球,水岸邊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好!厲害!好生厲害啊!」寧澈沉浸在剛結束的表演中,笑了一會兒,忽然冷靜下來:「你們大概聽不懂,但還是好心提醒一句,想活命的,就趕緊給我滾。」說罷,掌下銀光乍現,袖裡劍彈出!
最先混進來的四個壯漢手提大刀,狂奔而近,後到的三人亦掄刀欺上,群聚的牧商似已習慣這種場面,瞧見有人鬥毆,熟練地四散退開,不敢多停留半刻。
矮身閃過最初的一刀,寧澈右手快速伸出,狠狠地堵著對方咽喉,那人氣息遇塞,摀著脖子大為痛苦。袖裡劍正欲刺去,又有一刀砍至,二次躲開後,一記迴旋踢旋出,腳後跟正中來人太陽穴!
背著角弓的人立於遠處,靜觀戰況。寧澈甚覺不安,深知他是在等待,等待自身暴露弱點之刻,到時必有飛箭射來。
近有七人圍攻,遠有弓者伺機,情況雖不利己,寧澈卻不落下風,宛若靈貂的身形飄忽不定,在七個精壯的刀者間鑽來竄去,因忌憚弓者,始終沒有出殺招。
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體力耗完便是命盡之時,於是寧澈心生一計,假裝一個趔趄,朝旁摔滾,敵方見他空門大開,趕忙追上,七把大刀形成刀網罩住寧澈!
刀鋒迫在眉睫,刀下的人不退反進,抓準空隙一躍而上,躍出即將闔實的刀網,七人未及應對,袖裡劍藉著下墜之勢,直入其中一人的面頰,穿頤透骨!劍刃不停,順勢畫了半圓,捅著另一人的下頷,此後迅速旋身,準備割開第三人的喉頭!
「咻──」箭矢破空疾飛,即便寧澈及時撤招,仍被箭鏃擦過左臂,雖有護臂阻擋,依然痠麻難當。未料對方力道之強勁,閃躲的身影一滯,第一支箭矢猶未落地,下一支箭矢已然逼近!
危急之際,寧澈向後翻了個觔斗,飛箭於上堪堪掠過,劃破前襟。
「嚓!」衣襟內中的卷軸掉至草地,寧澈低頭瞅了瞅,確認無礙,才慢吞吞地站直身子。
「箭術不錯,下次記得多注意注意四周,尤其是後邊。」低沉的男聲忽爾插進,桓古尋的橫刀架在弓者的肩頭。
寧澈拾起地上畫軸捲開,仔細檢查有無受損,嘴上幫忙回答:「他本打算在你來之前就殺掉我,可惜時機拿捏得不準,箭也射得不夠快。」
弓者忽地冷笑:「若是軍師前來,哪有你這漢人小子說大話的餘地,一箭就射穿你的腦門!」
寧澈一聽,奇道:「哇!字正腔圓,你的漢語同你的眼力一般好的話,就用不著靠甚麼軍師啦!」確定卷軸無損後,安心地收回懷中,然而桓古尋眼神閃爍。
「你……」弓者話一出口,便被身後的人踹中膝窩,強制跪下,頸邊的橫刀更貼近脈搏,「回去告訴你的軍師,不想無謂地折損士兵,就派些更強的人來吧!」然後左手用勁一推,弓者仆地後站了起來,狠瞪桓寧二人一眼後,揚手招呼還活命的手下撤退。
寧澈嘆了口氣:「是非之地終是不可久待,所幸此行的目的業已達成。桓大哥,小弟該告辭了。」語畢抱拳作揖,牽馬欲遠,後人卻叫住他:「等等。」奇怪回望,但聽桓古尋續:「卷軸裡畫的地方,我知曉在哪兒。」
聞言,寧澈心底困惑陡增:「畫中所繪之處連爹爹亦不清楚,本以為是畫師想像出來的,難道此處為真?」
見他滿臉狐疑,桓古尋又道:「不然給我瞧瞧你的畫卷。」不等回應,就探手往他的胸口摸去,被寧澈揮掉後,他自行取出卷軸遞來,並問:「真有這個所在?在哪裡?」
桓古尋不答,捧著畫卷觀看良久,久到寧澈在想他是不是睡著了,才見人抬頭篤定:「太白山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