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聲的聲音和名字一樣,特別清脆好聽,還帶著一股「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的朝氣和希望。這在日子過得又模糊又清晰的城市裡,已經很難得了。
我是因為工作認識佳聲的,負責替我選擇合適的音樂、價格合宜的燈音設備,在不同的場合裡播放。其實我對音樂一竅不通,唱隻旋律普通的歌,音準總是歪斜。
佳聲卻說我的聲音很乾淨,只是丹田運氣的火侯稍微有點膽怯,無法將每個音準頂到應該的位置。「你就拿出你跟我殺價的狠勁來唱,絕對有開個唱的水準。」
我為了跟公司覆命,時常把價格砍到見底。佳聲一貫笑笑的,「好咧。你說多少就多少吧。」彷彿看破我對於議價的薄臉皮、淺底氣,而不講破。
有同事起鬨說,真羨慕你有「桃花運」。為什麼我跟廠商議價,都撈不到這種待遇。我不知道該說甚麼回應,人和人之間的善意與默契,難道只有「桃花運」可以形容嗎。
有時工作上的需要,得準備幾隻暖場的歌,把氣氛唱熱了,賓客好接著鬧熱。我很苦惱,憑我這把飄忽嗓,能唱得起甚麼。不然用伴唱帶好了。
佳聲一付暴殄天物的神情說,「幹嘛用伴唱帶啊。很罐頭耶。浪費你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說,浪費你了。我心裡並不這麼想,很多事情更像是我不夠資格和力道去做。浪費大家的期待了。
佳聲很快地替我選好了兩首歌。《旋木》、以及《陪我看日出》。除了考慮到我的適嗓性,他的理由是,《旋木》聽起來不落流行,《陪我看日出》還有夏川里美原唱的日文版本《淚光閃閃》,「有日本來的客戶,很能帶氣氛。」
不管是哪一首,對我而言的難度都很高。《旋木》要唱得自在寫意,又隨興慵懶,《陪我看日出》聽似溫暖、卻高亢厚實。那些歌中的人設與情緒,都不是我唱得來的。我自棄地邊練習邊賭氣,我就是一個不會唱歌的人啊。
意外輪我上場的晚上,一開始就出師不利。傍晚時分下起大雷雨,客人來得疏落而延遲。我還沒遇過這等冷清的局面,墊場的話翻來覆去都講遍了,連佳聲都隔空遞給我一張面露尷尬的暗示。
後台的表演團體倒是早早到齊,好似對於不預期的突發狀況很習慣。領隊的團長百無聊賴地甩手甩腳,不時擺出「有請」的姿勢,示意我先唱兩句。
沒辦法了,我心裡想,反正丟臉也算我的日常,何況現場小貓沒兩隻。唱就唱吧。
佳聲遞給我麥克風,悄聲帶上一句:「安啦。我調過的,妳好好唱。」不知道他用了甚麼調key的方法,現場打上粼粼的暖光,營造出既空幽也豐盈的視覺感,我覺得很安全,就像在一人KTV練唱。
我學著王菲的語調,呢喃般唱到了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奔馳的木馬,讓你忘了傷,在這一個供應歡笑的天堂。看着他們的羡慕眼光,不需放我在心上…」說也奇怪,平常練習時從沒發覺,這首歌很符合我工作時的角色心境,滿足不同人的夢想,帶著他們的壯志到處去飛翔。為了他人的歡笑,我的確忘記了,自己只能在原地奔跑的憂傷、以及像是永遠被鎖上的桎梏。
唱《陪我看日出》,我想起了我的外婆:「雨的氣息,是回家的小路,路上有我追著你的腳步。」小時候邁開腳,一下子就越過了籬笆與家界,曾經殷切提醒我有空就回來的外婆,再也等不及我遲滯未歸的腳步了。
深沉的悲傷,從丹田發出,聽起來渾厚,是因為要用很大的力氣不讓自己哭。漸漸地,我聽到四周傳來深深淺淺的應和,陪我一路唱到最後:「哭過的眼看歲月更清楚,想一個人閃著淚光是一種幸福。又回到我離開家的下午,你送著我,滿天葉子都在飛舞。」
我睜開眼,位子居然都坐整齊了,而比起之後的掌聲,那些隱約閃動著淚光的眼神與唱鳴,更令我感到一陣悸動的鼓舞。
散場後,我和佳聲各自收拾,善後的程序總是很繁瑣,對我們而言,卻是做習慣了的體力活,反而是最佳的頭腦放空時刻。於是,我們捨不得說話,佳聲會用他自己的隨身音響,放著我們年代的暢銷歌。
放得最多的,是周華健唱的《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也許是行業裡來來去去的人員流動多,如同一個明日天涯的小江湖,那些年,我和圈子裡的人,從來不說:再見。我們只會互相抬個頭,彼此招呼:嘿,走囉。
那天晚上,這首歌被重複播了好幾次。我沒想過那可能是一首道別的歌,對於佳聲最後跟我說的:「妳看吧,世界上都會有一首,專門做給自己唱的歌。在我耳朵裡,妳是可以擔當得起主旋律的人。」我只草率地回以一個鬼臉,屁啦。我走囉。
我居然連一句謝謝,也沒有說。我太相信我們過不了多久就會碰面。他就會用他清脆好聽的聲音再聽候我的殺價,回應我,「好咧。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那一走,就真的走散了。我後來換了工作,公司要的軟硬體規格,全然不同,我也不再需要親自議價與跟場。再撥起佳聲的電話,想要詢問一個當時的廠商無法克服的問題,電話那頭只是反覆響著:「您撥的這隻號碼目前暫停使用。」
在日子過得又模糊又清晰的城市裡,我已經失去佳聲的聲音,很久、很久了。城市的模糊在白天顯得健忘,走散的人就像沒入光線的泡影,連人來的痕跡也淡薄。城市的清晰在夜晚變得強記,街燈亮起時,彷如五線譜一根根被挑起,我想起佳聲和那些歌。
又過了一段時間,工作上需要自娛以娛人的場面,已經是新鮮人的天下。佳聲替我選的《旋木》和《陪我看日出》,可能在我的嗓子裡已經放到生鏽了,唯一閃動的只剩下多年前的晚上,他對我說的那句話。一次一次勸服我相信,世界與歌譜之龐大,一定有一首歌,是專門做給自己唱的。
每當遇到過不去的困難,我便輕輕哼唱這兩首歌。就把困難的事,想成一首冷僻的歌。就是因為沒人唱得來,所以需要由我來。我終究沒有開個唱的天分,但已經懂得以自己的方式、擔當得起主旋律。
這份認識,是佳聲透過他的聲音與歌,為我壯膽。謝謝你,佳聲。歲月流逝悄然無聲,在我耳朵裡,你會是永遠的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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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個故事,是我近日讀瓦力的兩本書:《那一夜,莫札特的門有人在敲》,以及《瓦力唱片行》,重新浮上心頭的往昔。最近工作忙到吐血,家事也吐血,鎮日惶惶悽悽、東奔西走,看著瓦力的創作,是很大的安慰與救贖。
而瓦力的文字與人,也有一種魔力,能以短短小小的篇幅,不偏不倚、不賣弄不矯情地,一把碰觸到心的最底處。無論心的最底處,埋藏、擱淺、追思、悔恨著甚麼,最後都會反彈出清朗溫潤的回音,告訴我,甚麼都是好的、都是值得的。
也很謝謝瓦力的溫柔,我與瓦力素昧平生,我心有所感的留言,瓦力悉心且光速回覆,讓我更相信,以音樂、文字,與人和世界為善,人和世界會回報我們以豐饒、以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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