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奇萊雅族,是浴火重生的族群。
從台灣現代的原住民族群人口數及分布區域來看,很難想像在不遠的一百多年前,在漢人還沒進入台灣東部之前,撒奇萊雅族曾經是整個花東地區的最大族。
但當清朝政府在光緒4年(西元1878年)進入台灣東部後,一連串族群的苦難便起了開端。
為了取得土地資源的主控權,清軍以人數與軍事技術的優勢,先將原居蘭陽平原的噶瑪蘭族迫遷到花蓮,再逐步進逼撒奇萊雅族的領域,當時的撒奇萊雅族為了抵禦侵略,便和同仇敵愾的噶瑪蘭族聯手,持續襲擊商賈及軍營作為抗爭及報復的手段。
但當戰事推進到當時撒奇萊雅族最大的聚落達固部灣(Takubuwan)時,清軍發動人海戰術與大量火炮,對當地的撒奇萊雅族進行全面殲滅,史稱「加禮宛事件」,倖存的族人只能向更南的縱谷與海岸地區遁逃,隱匿至阿美族部落的庇護下。
長期的躲藏,加上與同住的阿美族代代通婚,致使撒奇萊雅族不論是在後來的日治時期以以至國民政府時期,都被認定為阿美族,直到民國96年(西元2007年)才在族人的民族意識抬頭與積極爭取下重新獲得正名,成為臺灣原住民的第13族。
而火神祭(Palamal)也是在這段時期,隨著族群文化復振而被創造出的新一代祭儀。
之所以說「創造」,是因為撒奇萊雅族的傳統祭儀中,本來僅以秋季的祖靈祭(Talatu’as)以及在喪葬時舉辦的火祭(Pipalamalan)為主,但因族群長年破碎四散,即使在正名後重新凝聚,原有的祭儀文化也已失落,因此火神祭是在新一代的頭目四處尋訪仍有記憶的耆老,並請教一同生活過的阿美族、噶瑪蘭族的祭司後,結合傳統的火祭、祖靈祭,並加入慰藉「加禮宛事件」族殤的意念,全新設計出來的慰靈祭儀。
而當年兵敗後慘被清兵凌遲1,000刀的頭目古穆‧巴力克夫妻,便被奉為祭典的中心信仰「火神」,舉辦的地點則重回達固部灣舊社的古戰場,如今位在花蓮市國慶里的撒固兒部落。
火生光,暗夜中最是耀眼。或許因為這樣的原因,火神祭創生後都是選在日落時分舉行,加上背景歷史的沉痛以及慰靈的意涵,因此當天進入祭場時,瞬間便能感受到一股肅穆的氣氛,尤其下午才剛見識過充滿歡愉的太魯閣族感恩祭,兩相對比體感更為強烈。
儀式的進行以祖靈祭的迎靈、慰靈、娛靈與送靈4大段落為骨架,是由族群的祭師率輔助的祝禱司進行。第一階段的迎靈由諸多短而快節奏的儀式如借日力、築靈路、開靈門……等所組成,初次接觸雖然難以完全跟上理解,卻反而看見撒奇萊雅族傳統服飾相較其他族群的特別之處。
因為曾經的文化斷裂,他們連族服都是重生的。
如今的撒奇萊雅族傳統服飾,是建基於長年交流的阿美族服飾概念,結合耆老的記憶、族群歷史以及祭儀內涵,由族群出身的設計師重建而來,因此像作為主色的暗紅色是象徵戰禍時凝乾在土地上的鮮血,藏青色的裙片則代表逃難時的涉水經歷,女性頭飾上的白色串珠,更意味著弔念亡者的淚水。
將整個族群的血淚穿在身上,這種背負究竟如何地沉重?
慰靈階段的「加禮宛事件」重現,是整個祭儀的核心。那天晚上,我看到族人們聚集在祭場的空地上,周遭鋪了一整圈的乾稻草,在主祭一聲令下,外圍的族人將草圈迅速點燃,祭場中瞬間煙火瀰漫,而被濃煙環繞在火圈中的族人就像當年被清兵圍困的祖先般,退無可退,九死一生。
爾後族人快速將火圈清出一道開口,引導火圈內的族人離開,演繹逃出包圍的結局,但也有另一批族人繼而拉起了火弓,射向矗立在現場,畫滿清兵的大型布幕,詮釋當年奮勇與敵人對抗的勇士。或許他們單純是想紀念那段歲月,但看著畫布上的清兵逐漸被焚為飛灰,我更感覺像是族群已藉由堅忍不棄的重生,戰勝了這段椎心的歲月。
娛靈是整場祭儀中唯一能聽到歡笑聲的段落,也是族人以歌舞展現文化復振成果的時刻,這時祭屋前的廣場已擺滿了檳榔、麻糬等食物供祖靈享用,還有一整排的竹酒杯讓眾人向祖靈敬酒。想到這場祭典背後的沉痛,以及始作俑者的漢人先祖,我抱著有點不知如何自處的負罪感,上前斟滿了一杯酒。
最後的送靈時分,族人將祭品都送進祭屋內後,主祭便帶頭點燃祭屋,由竹子、五節芒莖及稻草組成的祭屋幾秒間便火光沖天,祭司手中揮舞的五節芒,像是在為準備返回靈界的祖靈領路,撲面而來的熱浪則像是這個族群重生的能量,年復一年地提醒子孫,族群的存續是如何的不易與可貴。
火神祭是個年輕而試圖療癒族群的祭典,但做為漢人的後代,每每想到刻滿在它身上的傷痕,心中總感到刺痛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