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時分,陽光剛覆上荖濃溪上游的土地,騎車進到四社部落的拉阿魯哇族祭場,迎面而來的是一頭狂奔的黑豬,以及緊追其後的拉阿魯哇族青年們。
黑豬的力氣奇大,第一個飛撲到豬身上的青年只能勉強減緩牠的暴衝,後續6~7個同族陸續趕上,才成功壓制這隻即將獻祭給貝神的豬。
228連假,在漢人心中是紀念族群衝突的日子,但對拉阿魯哇族的族人而言,反是一年一度的族群團聚,同時也是紀念文化復興的聖貝祭(Miatungusu)。
拉阿魯哇族主要分佈在高雄的桃源鄉,在荷治時期由於曾與鄒族一起生活,荷蘭人又僅求管理方便未認真識別,便被草草劃入鄒族的認定中,後再因居住地域的變化,自此被稱為「南鄒」長達數十年,直到90年代末期原住民族群意識覺醒,拉阿魯哇族才也踏上文化復振之路,並於2014年成功正名為台灣原住民第15族。
「聖貝祭」顧名思義,是以拉阿魯哇族的信仰「貝神(Takiaru)」為中心,依庇佑的範圍分為12只聖貝,與鄒族信仰的天神哈默(Hamo)完全不同。有趣的是,這些聖貝相傳是由矮人族所贈,但矮人族卻也同樣存在於賽夏族的傳說,更因結下恩怨而衍生有名的「矮靈祭(paSta'ay)」,一個不曾有人見過的族群同時出現在兩個現存族群的歷史中,不禁讓人思索矮人族是否真的存在過?
不過在進入祭場後,便感覺其他族群長期將拉阿魯哇族誤認為鄒族的分支也是非戰之罪。或許是因為與鄒族共居過,生活習俗互相影響,所以拉阿魯哇族許多文化的外在呈現,乍看的確與鄒族相當神似。
像是男子服飾同樣是紅衣皮帽,需細看才會察覺外衣相比鄒族多了藍、白、綠、黃的色線。因為線條的顏色代表不同的社群,因此在鮮紅外衣代表的勇猛之上,更意味族群的團結一心,而皮帽除了裝飾羽毛,還有體現信仰主體的貝殼,也是有別於鄒族的最大特色。
女子的服飾便與鄒族相差許多,會依不同社群分色別,淺藍色是排剪社,雁爾社與美瓏社則是深藍色與白色,而最顯眼則是頭帶上的金屬飾物,以及兩束由公雞羽毛紮成的髮簪。
公雞羽毛的使用,來自拉阿魯哇族的神話。相傳遠古曾有兩顆太陽,將大地曬到了無生機,因此族裡的勇士為保部落生存,憤而射下其中一顆,卻嚇得另一顆太陽從此躲進山洞中,使大地陷入漆黑與冰冷,後來是公雞前往太陽躲藏之處勸說,才成功把太陽喚回天上,因此拉阿魯哇族便用女子的髮簪紀念公雞的恩情。
祭儀那天,每次拉阿魯哇族的女子們起舞時,髮簪上的羽毛便會隨著舞步一同搖擺,而繫在髮簪下的彩帶也隨風飄曳,就像原民版的雙馬尾,但鮮豔之餘卻不減純潔,是我目前看過最可愛的傳統飾物。
而拉阿魯哇族同樣也有會所(tapulialai)作為文化核心,與鄒族的會所(kuba)扮演的角色與功能性相若,只是差異不僅在稱謂,以之舉辦的聖貝祭內容也截然不同。聖貝祭原本極為盛大,從初祭迎神、刺豬、請貝神、慰勞、驅魔到團獵6大儀式,共要分6天各自舉行,只是近年鑒於族群人口稀少,因此將流程精簡至一日,並揀定在228連假間舉辦,以便族人返鄉參與提高文化傳承的普及。
迎神的初祭由於注重族人與貝神的連結,因此大多儀式在會所內進行,並不開放外人觀禮,到後段主祭才會帶領所有男子走出會所,攜帶竹筒到各家族取酒與薪柴作為祭典期間使用,也是族群向心力的展現。而取來的酒集中至會場入口後,便準備進入第二階段的刺豬祭,也可算是整場祭儀的公開開幕式。
用來獻祭的豬隻是一早現抓,被抬進會場後,男子們便排隊依序進場,並將手指伸進入口的酒甕,沾酒向天上彈出同時大喊「Tamu!」告知祖靈自己已參與祭典,接著就在主祭的帶領下族人刺殺豬隻,砍下豬頭掛回會所的樑柱上,直到祭儀結束方取下。
雖然現場殺豬乍聽有些生猛,但因在此同時族人已圍成一圈開始唱跳祭歌,所以在舞圈的環繞及族人俐落的動作下,較刺激的畫面其實轉眼即逝。
後來族人將豬頭掛進會所時,一名留在會所休息的孩子似乎覺得剛砍下的豬頭饒有趣味,不時用手指戳弄豬鼻,族群代代相承的勇敢,就是從小時這份畏懼開始。
請貝神則是整個祭儀的高潮,因為當貝神被儀式請至現場時,主祭會進行「拋貝奪福」的儀式,協同部落一名未婚女子,將所有的聖貝拋出,再讓男性族人搶回交給主祭。
由於12只聖貝各自擁有狩獵、健康、驅魔、聰明、風雨……等庇佑,族人相信若能搶到聖貝,就能在未來一年獲得相對應的賜福。基於這份強烈的信仰,主持人還特別不斷提醒一旁的眾人不要靠近會場,因為屆時的場面會「非常激烈」!
果真,當聖貝被拋進會場後,所有部落男子群起撲向眼前的地面,動作稍慢的更直接壓上搶先進場的族人身上,在混亂中拱起一團人球,當時覺得如果台灣想組美式足球隊,應該首選拉阿魯哇族!但後來又想,若從貝神的角度看,族人激烈的搶貝動作是否不只為自己奪福,更是為了取悅祂們?
而當所有的聖貝回到主祭手上,拋貝的未婚女子便逐一遞給現場男性族人一只藤圈,並叮囑眾人抓緊藤圈,開始頌唱團結意義的祭歌,期間藤圈若脫手,據說是會衰一整年的大忌,從祭儀設計的角度來看,可能當年是為了撫平未搶到聖貝的族人心中的失落吧。
印象最深刻的,該是慰勞祭中的出草儀式。以往主祭會在這天帶領所有勇士去野外征戰,並將獵到的人頭作為祭品。雖然如今社會已進入文明時代,但當看見勇士抓著仿製的敵首,一路從遠方呼嘯而歸的畫面,仍深刻感受到從過去遺傳至今,屬於拉阿魯哇族的剽悍精神。
而在傳統祭儀外,如今的拉阿魯哇族更會在祭儀期間的晚上舉辦現代化的展演活動「聖貝之夜」,目的除了娛樂難得一聚的族人們,也是對外展示族群文化的復振成果。
雖然「團結」並不是我第一次在原住民族群中聽到的口號,但現存僅500餘人的拉阿魯哇族,卻透過傳統儀式運作的嚴謹、以及現代化活動的發想,讓人感受到最強烈而鮮明的凝聚力。也許因為曾經與文化斷根的危機擦身而過,讓他們比其他族群更努力扶植得回不易的文化,重新站穩面向世界的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