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階級的靈肉拷問│超速性追緝 Crash (1996)

片名告訴我們或不告訴我們的，比你想得還多。本片台灣譯為<超速性追緝>，或許是「XX追緝令」的刻意誤導，用詞卻精準拿捏了速度之於激情的性幻想，縱然片中完全沒有任何警匪偵緝的橋段，使人腦補若不是法律又會是怎樣的力量「制裁」這樣的禁忌和悖德；中國片名<慾望號快車>，則或許挪用自名片<慾望街車>，強調車子的重要性竟也誤打誤撞呼應片中「戀物」的癖好；回到原文片名<Crash>是一個缺乏主詞、受詞的動詞/副詞、名詞或形容詞，只是一個完全不涉及主體的狀態、動態陳述，如果不是顯而易見的車體、人體損壞，那麼又是什麼被撞碎了？又，撞碎之後呢？

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尤其是在這樣的電影裡，所謂的慾望強烈對應著角色的外圍設定。開場，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不花太多篇幅就確立了男女主角James與妻子Catherine的中產階級形象，前者身為製片，統籌一切幕後執行的事物，「控制」是一種專業，而「控制」也是妻子飛機駕駛課的核心，要能在人前活成這樣一對漂亮、體面的夫妻，在社會中必然也必須是懂得自我控制的，當社會力、自制力沒了界線、由公「踰矩」到最最私密的慾望，怎樣刺激才能喚回未經教化的直覺？一如“Crash”瞬間，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肌肉收縮、腎上腺素爆發…的那種「本能」，而他們要crash的正是社經地位、價值認同的那些制約。

James和助理偷情僅與人來人往的拍攝現場隔著一扇門、Catherine在飛機場毫不遮掩地和教練私通，他們刻意將自己擺放在一個危險的邊緣以刺激快感，他們「想」被看到的重點其實還是建立在「不能」被看到的基礎上—如果明明確知會被看到反而失去了那樣的心理效果，拘謹地徘徊在隱晦的挑釁中凸顯出他們的矛盾，直到James出了車禍，透過與其發生車禍的遺孀Helen（身分是個醫生啊）的引渡，帶他跨進不再「相對安全」的狀態，而是極端地試探死亡來對生命提問，以人生追求的所有完美為賭注，挑戰生命獲得僥倖的一種狡猾，感受著那樣的勝利感、愉悅感、滿足感…是如此生氣盎然，開始體認到活著不該只是拼命維持身分與現狀、更不該陷入無法打破上層天花板的徒勞，使這樣的中產困境變成一個車流量的比喻：James敏感於塞車問題好像變得更嚴重，對人生的窒礙難行難忍也不想忍。

也因為Helen，夫妻二人結識了執迷於車禍的Vaughan。他仿照詹姆斯狄恩、珍曼絲菲等名人車禍亡故的現場，同樣在瞬間以生命交換成傳奇，迷戀車禍帶來的撕裂、疤痕、殘缺，對比在肉體上開刀、美容等意義上的治療、美化，對他來說前者身體的破壞性才是活著的證據。一開始，Vaughan對James扯到他探尋的是「科技改造身體」，一如車輛的發明使得朝向遠方出行成為可能，彷彿科技延伸了人的雙腿，最終卻承認所有的犯險都是為了釋放性、感受自由，沒有太多冠冕堂皇的說詞，又或者即使再怎麼冠冕堂皇也沒有誠實來得珍貴？

眾角色之間呈現微妙的對應關係，Catherine vs Helen、James vs Vaughan，逐漸模糊中產與邊緣人之間的界線。前組的Catherine面對情、慾之間無法合一的困惑，卻仍未能如同Helen坦然主掌自己的慾望，Catherine更多地迎合丈夫的癖好，dirty talk說中James對Vaughan的慾望，後來更主動引誘Vaughan卻在過程中漸漸失去興奮感，完事後她精緻的身材、無瑕的肌膚傷痕累累，呼應前個場景，她與丈夫、Vaughan途經車禍現場，Vaughan引導她與遍體鱗傷的人們合影、進入血跡斑斑的殘破車殼中拍照，而此刻她真真切切地癱軟著一如車禍現場再也不能反應的死屍，從「無動於衷的花瓶」真正成為「生命的藝術品」，也彷彿是Catherine「自找」的粗暴性愛實現了James的幻想，是她主動打破完美，以奉獻自己成全了她對丈夫的愛。

這件事改變了James，他找上Vaughan，看著後者在身上刺下汽車機械的圖樣，而他也在身上刺下了車頭的logo，兩個圖騰結合的完整性也確認兩人必然發生肉體關係，只是原先懵懂的James成為了攻者、Vaughan成為了守方，然而這段劇情是全片赤裸的性行為中最無趣、無感的一段，似乎James的行為只是在報復Vaughan對Catherine的殘酷，更似乎James想從Vaughan身上索求的並不是快感而是權力。James與Vaughan像是陰、陽兩種人格，被分割的心靈與肉慾終於取得了平衡，跳脫了社會的價值觀、道德批判，性與幸福可以相提並論、快感與快樂兩者同義，沒有羞恥、不帶恐懼，性/愛至死地擁抱失控的自由。

片末，James故意跟車追逐Catherine導致車禍，James愛撫著倒在翻覆車體外的妻子，無視於可能到來的救援者在邊坡做起愛來，他幽幽地對著妻子說：「也許是下一個吧」，片頭Catherine也曾說了同樣這句話，卻是從無望的玩笑「或許下一次偷情能找到快感」到「或許下一次更接近死亡就能有更狂熱的歡愉」的盼望，與<美國殺人魔>對階級執迷的拘謹相反，James與Catherine以命相搏，盡情放縱於最極限的滿足，也與<鈦>的人車性愛的奇幻不同，他們赤忱肉體與冰冷車體交換的是脈搏、是鮮血，是所有中產階級窘於自處的：如何感受，我們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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