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茶樓點心,就不得不提到燒賣。爺爺曾提過,要知道一間茶樓的點心如何,必先點一籠燒賣。
眾所周知,小時候的學生餐可稱得上難食。我自問不大挑食,但那三色豆、螢光咖喱、濃濃的勾茨等,實在叫人難以下嚥。但偶一還是有些滋味,譬如日式燒賣。它與傳統燒賣又有幾處不同,皮是奶白色的,餡料只有豬肉,沒有傳統的那麼豐滿。然而對於小時候的我已是十分誘人的恩物。平時木訥寡言的我都願意為之厚着臉皮向別人索求。那晶瑩剔透的皮吹彈可破,在食堂的燈映照下顯得格外明亮,白裏透紅,皺皺的邊就如同雪白的校服裙。我常常只敢遠觀而不敢下嚥,就這樣痴痴的看着。那豬肉的香氣四溢,像不斷在挑逗我,那香氣直衝腦門,簡直叫人慾罷不能。
試過有一次,我飢腸轆轆,沒等放涼,我便心急如焚把它放進口裏。它不斷在我舌尖上跳動掙扎,仿佛在拒絕我一般,一根根針紥在我的舌頭上,我嘗試通過「啊嘶啊嘶」想強行吞下去。然而,我的身體似乎受不住這般刺激,燒賣縱身一躍,從我口中逃脫,口水不由自主地垂着。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燒賣跌落那骯髒的地板而無能為力,這時我才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意思,心急吃不了熱燒賣啊!
到中學時候,我又喜愛上街邊的小販燒賣。打完球後,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必然要到便利商店買瓶可樂,但肚裏一堆水又很不是味兒。忽然聞見一陣香氣從街邊飄來,是熟悉的味道。我和三五知己用狗般靈敏的鼻子,地毯式搜索,還是無功而還,眾人都鎖着眉頭,摸着肚皮。走着走着,瞥見後巷轉角處的一縷白煙縈繞,我們三步併作兩步前去一探究竟。原來城市的這一隅,藏着一檔神秘的攤販。
我們一人要了一碗,足足十粒。橡皮黃色的外衣自然是比不上茶樓,還有那魚肉腥味怎能跟茶樓媲美,吃粗飽而已。配料才是重中之重,各人有各人的食法,各式各樣,多不勝數,有的加甜醬麻醬,有的加芝麻醬油,有的加花生麻油,但有一處相同,就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加了辣油。我吃不得辣,只加了最基本的醬油,咸中帶甜,掩蓋了廉價魚肉的腥味,不失為一種風味。
可是這時有人就起哄了說:「男人就該吃辣!你不是不能吃吧!」他邊說邊加,往死裏加,辣油如瀑布般流下,岩漿似的火紅,幾乎淹抹了整碗燒賣,真不知道辣油是調味還是主菜。其他人亦一哄而上,好像誰加得多就更厲害似的。我也勉為其難加了一點。看到他們一邊哈氣一邊狼吞虎嚥的吃,猛灌汽水,額角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實在叫人禁不住捧腹大笑。第二天,那丁點的辣油在我體內流竄,苦不堪言,我後悔逞強了。至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加個辣油,我真的無福消受,看着他們互相廝殺的樣子,竟也感到一番樂趣。
出了社會,總少不免要宴請親朋戚友,尤其父親最愛炫耀,茶樓就成了聚會的首選。一些新式茶樓,樣式雖是五花八門,仍是萬變不離其宗。甚麼鮑魚燒賣,還有魚翅燒賣,真是引人入勝。然而,都不過失望收場,到後來我甚至直接忽略,但父親仍是愛點。那鮑魚燒賣,小得比我的指甲片還要小,咬下去真是韌性十足,嚼個幾分鐘還是嚼不開,像嚼口香糖,想到是鮑魚,又覺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能活吞。更別提那甚麽魚翅燒賣,粉絲當魚翅,騙三歲小孩都說不過去,細看菜單,竟寫着魚翅「風味」燒賣,真叫人啼笑皆非。
那巧立名目的燒賣,我實在不屑,我是絕不會點也絕不會吃的。雖則光看菜單就足以讓人垂涎三尺,但多點幾次就知道它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根本名不副實,只有外表在爭妍鬥麗,毫無內涵可言。父親卻次次都要點,我百思不得其解,真的這麼好吃嗎?直至我看到其他人的表情,嘴角不經意的微笑,我才懂得父親的原意。
可是這形形式式的燒賣始終還是敵不過爺爺做的招牌燒賣。金黃色的皮就像一件露肩的晚禮服,閃閃發光,性感而不驕豔。仿佛有一個高貴的婦人在翩翩起舞,栩栩如生。鮮蝦豬肉的香氣縈繞四周,久久不散,宛如古典音樂的音符繞樑三日。還有香菇的褐色若隱若現,餡料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把皮撑破,飽滿多汁的樣子叫人食指大動。一口放進口中,咬破薄薄的外衣,肉汁在瞬間炸開,在口腔四濺,多得像吃小籠包似的,豬肉的鮮味,鮮蝦的爽脆相得益彰,加上香菇的映襯更顯鮮甜,美味依附在味蕾上,齒頰留香。知性、理性、感性混雜,又相互映襯,別有一番獨特的韻味,非其他燒賣所能比擬。這美味在口腔繞過,又打通鼻腔,可謂色香味俱全,根本就是一件美輪美奐的藝術品,莊嚴而華貴。
直至現在我還是忘不了爺爺的燒賣,也許回憶裏味道總是美好的。大概當你嘗過不同的燒賣後,才會發現傳統手工就是智慧之所在,感受到人生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