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長照實習時

很久沒有下雨的初春台北街頭，瀰漫著汽機車駛過的惱人氣味；若昭今天被安排到仁愛路上的祥和醫院實習！隨著捷運在大台北地區廣建路線的方便性，她已經很久沒有散步在大王椰、菩提樹下的台北街頭了。想起以前學生時代，北漂申請住在現改為大安森林公園的國際學舍，最愛悠哉地走在這條路上，觀賞道路兩旁的花草樹木、松鼠、鳥類。

早晨，若昭和幾位被分配到此醫院的同學們約好在醫院門口碰面後，再一起上樓到護理之家，忐忑的心在所難免，學院老師一直說這間是魔鬼訓練場，而之前到此實習的學長姐都被磨得沒時間吃飯、休息、喝水，更不用說老是被罵。她心裡也惱悶著何以學院老師就一定要把她分發到此醫院來而不是被安排到陽明山上的養老機構。轉念想想，運用「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來處理實習期間的種種，也就能泰然自若。

才8:00護理之家已經開始各自忙碌，阿長(醫界對護理長的稱呼)出來問大家是來實習的嗎? 並開始簡單介紹環境及分組，若昭又是一陣錯愕，心裏嘀咕著：「怎麼把我一個人一組，看來只能自立自強了。」學姐出來各自領回這群菜鳥實習生，而若昭被安排在洗澡班，馬上迎來了個震撼教育：立刻從洗澡間把洗澡床推出快走到另一頭40公尺遠的病房，第一次還好，她只是看著但又不好意思的表達可以一起做。然而，接下來的就讓她傻眼，把住民(安排在這裡住的病患都統稱為住民，不論是有意識或植物人)放在一個藍色長方形比單人床小一點的塑膠墊內，四周再用約20公分的不鏽鋼欄杆圍起，快速推到事先開啟暖氣並可容納三床的洗澡間內，拉起隔簾褪下住民的衣服，試了水溫後就開始幫他們沐浴，看著長者腫脹的肚皮、攣縮無肌肉的雙腳，學姐叫著若昭：「洗完頭後，別傻在那裏?過來幫忙，你來按壓他的肚皮，我看他已經快要大出來又沒出來，得用手去幫他挖了。」若昭帶好手套，試著一上一下按著除了自己親人以外，從未見過的人體腹部，忽然又被學姐喊住：「不是這樣；將他側躺後，用力按下腹部降結腸，不要動，左手扶著他的肩膀。」瞬間，學姐的手指已經進入住民的肛門直腸內，排泄物隨著她指尖運轉而從乙狀結腸、直腸擠出，也被清洗的水流下床尾中央洞口早已對準的馬桶內，綣曲只剩骨頭的雙腿偶而被自己的排泄物給沾汙卻不自知；空氣中瀰漫著排泄物的氣息，加上刻意調高的溫度，即使帶上N95口罩也無法避開，更不用提沐浴乳的芳香氣息早已被惡臭給淹沒。整個上午協助洗澡穿衣，平均15分鐘洗一位住民，自己也沒空喝水及坐下來休息，而不同人體排泄物的惡臭讓若昭硬著頭皮完成了上午刺激任務。

學姐好心的問：「你有帶吃的來嗎？若沒有，就一起到後面巷弄內買外帶上樓，在這裡，沒時間讓大家到外面吃完再回來，都是自己帶便當或馬上買回，用餐後，立即處理下一階段的事情。而所有的工作流程，都記錄在休息室內的白板上，若洗澡班耽誤了時間，餵食早餐、吃藥、翻身拍背等事情都會耽誤。」若昭想著，能夠短暫逃離洗澡間真的是恩賜，課堂上的教導，遠不如自己親身體會來的深刻。這些住民真的很可憐，往常在新聞媒體上看到的現象，而今才知道這裡的世界跟外頭鮮活的強烈對比。

下午，把住民清洗完後，接著還要幫他們剪指甲，又是一種新的挑戰，這些住民幾乎腳都有灰指甲的現象，而手部倒是還好。看著有知覺意識的住民望著若昭，她溫柔地對住民說：「看右邊衣櫃門上你家人寫的字，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要努力加油好起來。你知道嗎？」「你女朋友傍晚會來看你喔! 她買給你的抱枕好可愛，對嗎?」「哇!你是英文老師!崇拜!你讀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我們一起來說幾句英文，如何?」

看著住民們對若昭微笑回應，以及輕微的手指觸動，她一天的疲憊也被這群不會回話的人給融化，而協助一天洗澡並待在洗澡間內瀰漫的惡臭，也隨著自己回到家中清洗而消逝。

原本，日班都是早上7:30就開始了；昨天第一天實習結束後，不等阿長的說明，若昭與幾位同學就決定與學姐們同一作息。若昭更早出門，自家小巷內早餐店早已是學生在快速用餐，慶幸台北有全世界密度最高的便利商店，也可以馬上買到早餐飲料。到了護理之家，若昭跟著學姐們與大夜班(23:30~07:30)及一位護理師執行交接任務：到各個住民房間敘述住民是否應須注意的身體異狀。學姐好心地問若昭是否吃過早餐，若沒有，可先去用過再來。若昭回應學姐：「謝謝學姐!已經在家裡用過了!」並推著工具車，車上放著各式準備用品，手套、奶製品、營養包、溫水等等，若昭覺得餵食鼻胃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腦中想著在學院餵食安妮假人的情境。真的不太一樣！若昭頭一回用顫抖的手握著餵食器，小指僵硬的得靠另一隻手去協助將鼻胃管抝90度，避免空氣進入住民體內，深怕一個不小心弄傷了住民。學姊耐心地在旁指導並說「不要太緊張，慢慢來，你可以的！就像餵自己的長輩親人一樣。」漸漸地，若昭已經可以摸索出餵食的技巧及手不太會抖了！她又餵食了幾位可以用嘴吃飯的住民，他們都聽得懂若昭所說的話，只是無法表達，會用眼神及微笑來傳達。餵食完後，運用長約15公分的六支海棉棒幫助民清洗口腔，有些住民會乖乖地讓若昭清洗，有些反倒是咬著海綿不放，學姐馬上過來示範，可由嘴角切入口腔內，就不會被咬，甚至誤食。

清洗泌尿排泄系統及換尿布是另一項挑戰工作，一位同學因為惡臭而逃出住民房間，若昭隨著學姐熟練技巧，運用已經沾污的尿布擦拭住民的臀部，然後用凡士林塗抹乾裂的下部，心理上的壓力似乎已經克服了。而因應便祕排泄不出來的住民，若昭試著將一種藥劑(俗稱子彈)推入住民的肛門內，帶著手套的手將白色橢圓藥劑塞入因長期臥床，臀部顏色均變成暗沉色的肛門內，以利30分鐘內住民能順利排便；這工作比起第一天幫住民洗澡時排泄物的惡臭，更容易處理得多；此時，應是已經習慣了！望著住民瘦弱的軀幹四肢，手腳因病攣縮，眼看的到，耳聽的到，卻手腳無法使喚，也想起了學院老師們一直提起的「同理心」，鼓勵住民也是鼓勵自己，不要放棄。

這天早上，若昭來護理之家前已經先買好了漢堡當午餐，而學姐們也自帶飯盒放在醫院內準備好的保溫箱內。午餐時間，若昭好奇的問一位很年輕才24歲的學姐，她兩年來的心路歷程，其實，很簡單，就是要以安全為上、保護好自己、小心處理每一位住民，有異狀，馬上通報護理站；下了班，就不要再想上班時遇到的種種，立刻跳脫，慶幸自己仍能自由地走在陽光下、都會、山林間。

台灣這幾年，人口老化的現象越來越快，台北市去年(2021)就已經進入超高齡社會，每五個人當中有一位超過65歲，全台灣預估到2025年全面進入超高齡社會。老人長壽，若是健康的長壽，又有哪些活動或課程可以讓長者活到老學到老，更無須靠子女或仰賴社會資源協助。再者，台灣目前老人臨終前的平均臥床時間高達8年，相較北歐只有14天，差距很大。若昭的母親因鼻咽癌影響生活品質20年，後又在加護病房待了1個月才拔管68歲離世，父親則是86歲腦中風不到一天就走了；相較之下，似乎好過台灣的平均臥床時間；但，每想到母親鼻咽癌後的生活品質，總覺得太折磨。若昭更因為健康因素，在60歲時，決定提出退休辭呈，過了快一年爬山、健走、寫字的悠哉生活後，有一天恰好與朋友們聚餐，聊到了老年社會的議題，朋友建議她可當志工或者到護理之家服務又有收入。若昭在網站上一查，恰好有學院免費招生，因此，就報名參加，經過面試後，原本以為應該不會上，後來，幸運地接獲通知，就展開了一個月的受訓訓練課程。參加訓練課程的29位同學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若昭應該是同學中最老的四位之一。大部分的人是因為自家長輩或小孩有身心狀況而需家人或他人照顧；若昭卻是想了解未來趨勢，若是自己老化後，將面臨哪些的情況，而且能事先了解並有心理準備。越深入了解，才知道，這個領域包羅萬象，幾乎是多面向專業領域的結合，也需要很多醫療技能知識。

隨著實習時間很快的過去，若昭看到了人世間的冷暖，家屬照顧的偉大與無力，長照機構的努力以及已大致了解這個長照領域的初步概念，也打破了醫院都有濃厚藥水味的刻板印象，看到護理之家都是臥床無法起身的住民，相較於很多健康老人或者是輕微失智的老人，白天可以去日照中心(托老機構)走走，認識一些人，或參加一些戶外活動來說，後者真的是快樂活到老，讓自己快樂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