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說改編或舊IP翻拍的影視作品,我們很容易會拿原版和新版進行比較。比如這幾年引起很多討論的迪士尼系列真人版電影,演員的膚色、長相,該不該忠於原版動畫,是不是受某種意識形態的綁架,究竟該是情懷為先,還是著重社會責任和教育意義,都是爭議的焦點。宮部美幸的《模仿犯》也是很多人熟悉的作品,因此台版劇集在還沒上線前就得到很多關注和討論。我認同改編需要有創作性,而非完全忠實原著,只是作為一個文本非常龐大且複雜的作品,要如何將它的內涵精準傳達,又或者要著重哪一部分去延伸發揮,在有限的劇集裡就很考驗功力。
文本複雜導致的改編難度
社會寫實和懸疑推理固然不是無法兼得,推理小說自松本清張以來就開啟了社會派推理,著重刻劃人物心理和社會結構,「動機」是繞不開的課題。而《模仿犯》原著在社會派推理中又邁向另一種維度──故事到一半大家就知道兇手是誰,更多篇幅圍繞在受害者家屬的罪疚感、難以走出的心理陰影,加害者的童年、家庭背景,以及從主角之一的女記者所遭遇的性別困境上展開故事,細節到接近「紀實」的程度。所以如果純粹喜歡推理解謎的讀者不一定會喜歡《模仿犯》,因為它真的太長,甚至有些囉嗦。
而台版《模仿犯》在原著的基礎上,把上述的這些點都放進了劇本,並進行了改編。主角郭曉其雖然是原創角色,但身上背著原著裡高中生塚田真一被滅門的家庭背景,除了執法者,也代表被害者家屬立場;性別困境的線除了受害女性,拆出女記者路妍真和主播姚雅慈兩個角色;犯嫌之一沈嘉文的早夭姊姊是原著就有,又加上了原應屬於陳和平的政商界父親和私生子的複雜家庭;警官林尚勇和女兒彤妹的親情衝突則算是新加的劇情。
看得出來導演和編劇團隊很有企圖心,除了懸疑驚悚,也在乎社會層面的表達,不願意流為形式的警匪追兇。然而實際看完劇後,卻感覺改編後的劇情(或許也有剪接的因素),無論是社會問題的討論、人物的刻畫,還是推理線索的鋪陳,都不是那麼完整,有點隔靴搔癢的感覺。
被害者家屬心理和郭曉其人物形象
比如在展現被害者家屬的情緒上,多是著急、難過,其他面向呈現的很少,接著就上電視,光是不同家屬上電視就上了三次,雖然主創團隊意圖展現90年代媒體和電視台的生態,卻因此讓家屬的反應變得很樣板。
郭曉其幼時的失言導致家人喪命,也只有用幾句台詞讓內疚被「說出來」,前面完全沒有行為和個性上的鋪墊。試想一個長期積壓內疚在心裡的人,應該不會是一個如此正義凜然、非黑即白,隨時站在道德制高點,對身邊同事也一絲不苟的人。所以當郭曉其突然講起他有多內疚,和舅舅抱頭痛哭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辦法被共情,反而覺得有些尷尬。
事實上,不論有沒有直接相關,受害者家屬很容易會有「如果我有做什麼,或沒做什麼,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的念頭,這種無法拯救家人的罪咎感,難以靠理性抹去,有的人會長期壓在心裡成為難以掙脫的執念,甚至改變整個人的性格,也有的人以為自己過去了,卻在不經意的時刻又陷入死胡同,在情緒漩渦裡反反覆覆。這些在原著的塚田真一、有馬義男、高井由美子(胡允慧的原型人物)身上都有很深的著墨。
「絕對的惡」還是「誰都有惡」
應該展現性別困境的兩個人物,主播姚雅慈在職場上的拚搏和強勢,隱瞞自己有孩子,長期讓孩子住校後來又改變想法決定接回家,這些都有很多細節可以開展,但劇中只是簡單帶過。而記者小路的角色雖然貫穿全劇,但除了一開始帶出都會女子專題,到後面幾乎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
最可惜的一處改編,是陳和平的家庭背景被轉移到沈嘉文身上,對陳和平的交代只有「父親是水電師傅,母親是地政事務所秘書」,沒有任何關於他為什麼會有這樣扭曲性格的描述,彷彿他的邪惡僅僅是天性?作為劇中最大的反派,背景交代卻最單薄。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類型需求,想要塑造無懸念的正邪對立?可是從文本的選擇,到現在可見的出品人和導演的訪談,又感覺這不是他們想要的方向。
當然,一個天性邪惡的人設也不是不行,但如果這只是一種特定的人格特質,就很難建立起群眾的共鳴(不只是少數模仿者),也會讓最後致敬或模仿《小丑》的橋段,顯得刻意和不合邏輯。
電影《小丑》之所以會引發暴動式的社會仿效和崇拜,是因為大眾對主角亞瑟的階級困境、社會處境及權貴階層的腐敗感同身受,那些虛偽、欺騙、冷漠、嘲笑充斥著整部電影,是用超過三分之二的時間來鋪墊,才導向最終的集體瘋狂。但是《模仿犯》的Noh只是自戀型人格,渴望被關注,無視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這樣的人何以能夠讓大眾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讓他不但被模仿,還有許多支持者公開上街舉牌支持,宣稱他的無罪?他的理念和訴求究竟是什麼?如果螢幕前的我們只是覺得他好病態好恐怖,燃不起一絲的同情,劇裡的現象又何以能夠成立?
推理情節的不細膩
撇除人物心理和劇情邏輯,從類型角度來看,《模仿犯》似乎更努力在營造懸疑驚悚的氛圍,感官刺激給好給滿:不同女性的屍體、多次出現的鬼魂、殺人和自殺的暴力鏡頭、嫌犯的口哨聲,就連最後兇手殺害胡允慧,鏡頭一面用沒接電話的舅舅製造懸疑感,一面還要再交叉剪接一段有人跟蹤路妍真回家的畫面,好像深怕大家太快猜到兇手要對誰下手。
但回到犯罪懸疑的核心:線索和推理,又會發現有很多地方處理的並不細膩。最牽強的一處是郭曉其從陳和平叫他舅舅的車,出了一本跟案情有關的書,但他連書都還沒看,就開啟腦內劇場判斷陳和平是背後的主謀。接著整個檢警單位好像也都加入了他的幻想,自動排除了胡建和涉案的可能,只是看了幾卷採訪影帶,也沒什麼證據,就對陳和平恨得牙癢癢。
看這種類型的戲劇,一大樂趣在於可以透過劇情給的線索,和劇中人物一起抽絲剝繭的發現真相,若是提前給出兇手的,看正反雙方鬥智也很過癮。但或許是台灣在類型上還不是那麼成熟,好些劇集和電影都有這樣的狀況:純靠角色腦內推理,或是用台詞推理,好像線索不太重要,反正主角說是就是,直接講給你聽就對了。
平台類型需求的兩難
《模仿犯》這次挑戰跨國文本,又是經典作品,確實是一種跨越,有Netflix的資源挹注,讓場景、美術、化妝、道具營造上達到一定水準,節奏也相對緊湊。但回到故事本身,《模仿犯》真的達成兼顧社會寫實和懸疑驚悚的企圖了嗎?除了原著複雜導致的改編難度,商業平台的操作模式其實也是一把雙面刃,一定程度左右到劇情最終呈現出來的樣子,如前述正邪的對立(雖然劇裡一直強調每個人心中都有惡,但角色給出來又非常二元)。導演在訪談中也曾提到,因為Netflix對於劇種類型有相當明確的要求,所以進入剪接階段後,又補拍幾場戲,加強犯罪元素。儘管不是直接影響,但在有線篇幅裡,或許仍無可避面的壓縮到社會寫實應該給出的深度,也使得原本就在兩種類型之間擺盪的敘事更加猶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