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明在客廳折衣服,猛抬頭看到婆婆在那一頭正聚精會神的看著那對紙黏土。那是一位英俊男孩和漂亮女孩,衣飾表情都做得栩栩如生,小琪的紙黏土 班 老師送她的,她好喜歡,將它們擺在客廳的櫃子上,每天經過時都會停下來欣賞一番──因為她的房間太亂了,擺在房間裏根本顯不出漂亮來。
小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過去一起看,對阿嬤說:「阿嬤!它們很漂亮喔!」
「是啊!這是什麼人呢?」
「是公主和王子。」
「公主和王子?」
「是啊!公主長得很溫柔又漂亮。有一天在森林裏迷了路,碰到一位英俊、瀟灑,配著劍、騎著白馬的王子,幫她趕跑了要來攻擊她的野獸。兩個人一見鍾情,愛上了對方。王子要帶她回他的城堡,公主說不行,要先回她家,見過國王才行,所以就先回公主的城堡。」小琪很喜歡講故事,碧明也被她的故事吸引了,不知不覺停下折衣服的手來,走過去一起看,無意中看到阿嬤的眼睛裏散發出如少女般的光采來。
阿嬤問:「回家以後,公主的國王同意嗎?」
「國王本來很同意,但他只有這位公主,很疼愛她,就故意裝出不同意的樣子來,要來考驗王子‧‧‧」
「王子有沒有通過考驗呢?」阿嬤和碧明都很緊張的問。
「有啊!所以他們從此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公主和王子的故事結尾都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公主的國王不就沒人繼承了嗎?」阿嬤喃喃自語著。
「如果王子家裏已經有一位愛人的話,該怎麼辦呢?」碧明和阿嬤一樣,老是發出這種煞風景的問題來。
小琪對她們笑一笑,做個鬼臉跑掉了。
碧明重新將眼光放在這兩個玩偶上面,「媽,您看,做得好精緻,王子的領巾飄起來了,擺出一個帥帥的姿勢,公主頭髮上的蝴蝶結也不含糊,連戒指都有,長裙拖地,飄飄欲仙的樣子,好夢幻啊!──禁不住我也幻想我就是那住公主,會有英俊的王子來向我求婚‧‧‧」
阿嬤也很感慨的說:「這兩個小尫仔竟然可以講出那些故事來。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我沒經歷過,看現代年輕人愛得死去活來,我一點都想不透。」
「您結婚的時候沒有愛嗎?」
「沒有。我們是相親的,不知道誰說『可以』,就結婚了。」
「婚後再開始愛也可以。」
「才沒有,家裏很窮,他又兇,我氣他都來不及了,哪來的愛呢?」
「其實氣也是一種愛,叫做『負向愛』。」
「什麼叫『負向愛』我不懂。他脾氣很壞,只要不合他的意,除了打罵一番之外,就將東西丟掉。像我買了一個盤子,他說不好看,不喜歡,除了罵我笨,浪費錢之外,還將盤子丟到門外去,摔得粉粹。」
「脾氣這麼壞,怪不得您現在不理他。」
「瓠仔規定只能用炒的。有一次我煮了一鍋瓠仔湯,他一回來看到,你知道怎麼了?──端到外面,倒到水溝裏。」
「他怎麼這樣?他不吃別人要吃。」
「我每次炒菜都一大盤一大鍋,他都說不好看,要盤子大大的,菜少少的,中間放一點就好,好像餐館裏一樣。」
「孩子那麼多,少少的怎麼夠吃?」
「你也是當媽的人,就會想到小孩夠不夠吃,這個人只想自己。」婆婆現在說起來,還是恨恨的口氣。碧明也無言。
「家裏窮,錢不夠用,不只將管錢拿回去,還嫌我不會賺錢。好,生完如芳之後,我就背著她,牽著福華去打零工,下工以後再趕回家煮飯。他一回到家,飯若還沒煮好,就會跳腳,說他辛苦賺錢,肚子餓,也沒飯吃。」
「真的只想到自己。一屋子的小孩都沒得吃,您也還沒吃。何況您也一樣辛苦賺錢。」
「我賺的錢都不算,只有他賺的才是錢。其實晉華和他最像,怪不得他們最要好。」
「是啊!晉華脾氣也不好,我婚後才發現的。」
「你有時候對他也太硬了,我看到都為你捏一把冷汗,如果哪天他動手打你一拳,你就划不來了。」碧明第一次聽到婆婆為她說話,心裏好感動。
「我有在注意啦!不會被他打到。有一次我動作快,躲進廁所裏,他就猛搥廁所的門,門都裂了一條縫了。」
「還是儘量不要引發這種動作。」婆婆的眼光又回到那兩個玩偶身上。
「看樣子,王子一定很溫柔,對她很好,我不知道溫柔的男人會是什麼樣子的?」她竟然嬌羞起來。
「我們都是渴求溫柔的男人,但是得不到,只好自己做一個了,除了在心裏想之外,也將它做出來。媽,您也可以去學紙黏土,也有大人在學。」
「不用了,我粗手粗腳的,哪做得出來?不要浪費學費。」婆婆美麗的幻想被無趣的碧明打斷了。
碧明去小琪學校找老師談時,無意中看到家長會要開緞帶花班,免費教學,只要付材料費就可以了。回家後趕緊告訴婆婆,請她去參加,將自己裝扮的美美的。
「我怎麼會做?要就用買的,多漂亮。」
「那不一樣,您可以跟人家說:『這是我做的。』人家會很羨慕。」
「不必了,老了,何必做漂亮的東西呢?」
「老了,更要漂亮。您會做衣服,做花的技術沒問題的。」
「很久沒做衣服了,自己穿不了那麼多,其他人都用買的,沒人要穿我做的,就不用做了。」
「所以現在改做緞帶花,說不定有人會喜歡。」
在碧明強烈推薦,死推活拉,親自陪她去上第一堂課,一一介紹給老師和其他媽媽認識,並交錢買了一堆材料之下,她勉強接受,不缺課的將它上完。
長頭髮的孫女兒頭上都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緞帶花,她自己胸前、衣襬、皮包上也綴了花,整個人高興了起來。在家時,專心在做,並想著各種變化形式,再也沒心思挑剔碧明了。
婆婆要碧明幫忙看看帶子的長短要多少才合適?碧明看了看,做了建議,她量了量,用剪刀剪斷,邊縫邊說:「你覺得我這樣不理你爸,給你們造成麻煩,是不是心很壞?」
「不會啊!這是我們本來就應該做的。您不想理就不要理,您帶了那麼多個孩子,辛苦了大半輩子,老了還要伺候他,跟他嘔氣,哪天才出頭呢?我覺得您很勇敢,很有勇氣。」
「真的嗎?那麼多個家人和親戚之中,只有你這麼說。大家都說我自私、狠心,他那麼老了,沒人照顧,很可憐。只是因為他先老就比較可憐,沒有人提到他年輕時是怎麼待我的。男人一老,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大家都會原諒他,聽說過有人年輕時抛棄妻兒的,老來回家妻兒還接受他。女人只要做一點點錯事,不,我沒做錯事,只是沒做事,不理他而已,大家都不肯原諒我。」碧明看到她眼眶裏的淚珠,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別人不了解,就在旁邊說風涼話,說說批評的話,既不費力,也不花錢,磨磨牙根,算做他們的娛樂。您要怎麼做,何必要人家同意呢?就您自己說的,您什麼也沒做,何必在意別人說的話呢?」
「我是不在意,今天才能繼續這樣,只是有時候想到,心裏會有點不安。」
「說真的,我很佩服您,如果是我的話,不見得做得到。只要您自己過得好就好了,一個人的日子有多少呢?痛苦也是過,快樂也是過,您要哪一種呢?」
「在我們這一代沒人講究要快樂的,尤其是女人。」
「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女人,尤其老媽媽更要講究快樂,我們和孩子才會快樂。其實爸爸他將自己照顧的好好的,對我們也還算客氣,只是少了一個奴才使喚罷了。我就是想不透,男人為什麼要將陪伴一生的太太當奴才來看。您拒絕當他的奴才,很聰明,我支持您。」
經過了這番談話之後,碧明覺得和婆婆的距離拉近了一些,對於一些她不喜歡的舉動也不那麼在意了,而且感覺的到,婆婆有時候會為她著想,為她說話。
緞帶花班快結束了,婆婆很捨不得,到處向人要電話,以便日後聯絡用。上完最後一堂,回家後,從皮包裏掏出一張紙來看,看完放在餐桌上,先去洗澡。碧明端菜出來時,看到那張紙,擺好菜,等大家來吃時,順手看看是什麼,原來家長會接著要開蛋糕班。
吃飯時,碧明先提到那張簡章:「媽,您要參加蛋糕班嗎?」
「只是拿來看看,不知道會不會做?」
「就是不會做才要去學啊!趕快去報名吧!」
「萬一剛開始做失敗了,沒人要吃怎麼辦?」
碧明說:「會做鬆軟的蛋糕不是您的夢想嗎?反正自己做的都是真材實料,無非是蛋啊!麵粉、牛奶、奶油之類的東西,如果練習做的時候沒發好,我會將它切片,再炸一炸、煎一煎或烤一烤,變成另外一種餅乾也很好吃。您趕緊去報名吧!家裏的烤箱已經很久沒用了。」
幾天之後,孩子放學回家,看到桌上擺了一個布丁蛋糕,小琪眼尖,邊脫鞋子邊問:「媽,那個蛋糕可以吃嗎?」
「蛋糕?什麼蛋糕?」碧明正順手將門口的鞋子擺整齊。
婆婆從房間出來,笑瞇瞇的說:「可以吃啊!我特別為你們做的。」
小琪張大了眼睛,馬上跑到桌邊,讚嘆起來:「阿嬤您會做蛋糕喔?好漂亮喔!」
「是啊!蛋糕班教的。來,嚐嚐看,好不好吃?」婆婆拿起刀子切了起來。
芸芸的小腦袋掛在桌邊,張著嘴巴,說:「一定很好吃。」
下一週是有香香杏仁味的杏仁蛋糕,再來是草莓,巧克力,鮮奶油‧‧‧
芸芸的鼻子上沾了白白的,張大嘴巴享用著眼前的蛋糕,小琪一邊舔著盤子上的鮮奶油,一邊對婆婆說:「阿嬤,這種鬆鬆軟軟的蛋糕我吃膩了,我要吃那種硬硬的,裏面有很多水果乾的蛋糕。」
「那是水果蛋糕,我知道,老師有發食譜,我再去問清楚,下次做給你吃。」
過了一陣之後,桌上開始出現麵包,再來是包子、饅頭、葱油餅‧‧‧,婆婆已經達到不用看老師示範,光看食譜,或問問別人就做得出來的功力了。
社區中心成立成人合唱團,每家信箱裏都塞了招生簡章。碧明拿了信之後,將這張傳單放在客廳顯眼的地方,放了三天,沒人提起,她再也忍耐不住,試著探探婆婆的口氣,問她想不想參加?
「合唱團?唱歌?別笑話了,我哪會唱歌?」她根本沒想過這件事。
「就是不會才要學嘛!您看大哥家裏買了伴唱機,您一首都沒唱過。人家去卡拉OK店唱歌,您只能幫忙帶小孩,為什麼不自己上去唱一唱呢?唱歌很好玩的,會忘記煩惱。」
「這太扯了吧!我只會做針線、廚房的事情,年紀這麼大了,唱歌多不好意思。」
「人家許多阿公阿嬤每天都在唱,誰說老了就不能唱?我看您應該挺會唱的。」
「別說笑,我一句都沒唱過,你怎麼知道我會唱?」
碧明微微笑著沒回答,她敢說出:「因為看您罵人、吆喝人的樣子中氣十足,又抑揚頓挫,不會唱歌才怪。」嗎?改說:「我就是會看,不信您去參加看看,不到三個月就會跟人家搶麥克風了。」
碧明還不敢說出的是,孩子對於她的麵食手藝已經漸漸不捧場了,又不好澆熄她的興頭,加上這人沒什麼時間觀念,時常要在分秒必爭的煮飯時間時,和她搶奪廚房,看唱歌實在不錯,想借機轉移她的注意力。不只要填飽肚子,也要有些精神食糧才行。
這事又在碧明的死推活拉之下報了名,並保證只學三個月,如果三個月到了,不想再參加的話,就算了。
如此一來,還有什麼後遺症嗎?當然有,婆婆天天在家裏練唱,每個人得關緊房門才不會被吵到。每次碰到人,就要人家跟著她這麼做,怎麼呼吸,怎麼發聲,說完了還要跟著做一遍(三遍)才放人走。每練完一首歌,就要大家正經危坐聽她表演,光聽就好嗎?才不咧!她唱完之後,希望有人提出中肯的批評及適度的讚美‧‧‧
碧明這個音樂白癡哪聽得出來?但隨便亂講就脫不了身,只好每次聽到她在練哪首歌,就趕緊去問參加過合唱團的同事,這首歌常犯的錯誤有哪些?好聽的地方在哪裏?並做筆記寫下來。
終於練好了,全家又坐在一起聽婆婆表演,碧明眼睛盯著她的鼻尖,目不轉睛,聽得十分用心,但心裏在盤算的是,等一下要先洗碗,還是拖地?明天的早餐要出去買,還是自己做?薪水入帳之後,要領出來,還是‧‧‧。
等婆婆唱完,碧明略微頓了一頓,好像在思考似的,然後才提出「我的」看法來。婆婆聽完之後,狀似滿意,一直說:「你真是我的知音啊!我再唱一首給你聽。」
碧明心中暗自叫苦:「我的媽啊!」
至於三個月的期限早就過了。已經幾年了,婆婆都沒有要停止參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