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明帶著媽媽的告誡,親戚、鄰居們的言論,小說、電影、教示書上的畫面,進入結婚禮堂。腦中映出的是媳婦都恭恭敬敬的奉上一杯茶,為公婆按摩梳頭,盛飯夾菜,他們想吃什麼就趕快去煮,還有放洗澡水、備拖鞋,衣服疊好送到房間‧‧‧
首先家裏沒浴缸,就不必想到放洗澡水的事情。衣服褶好當然送到各人房間,否則弄亂了豈不白褶?再來是重頭戲的吃。早餐時,碧明一一問他:「爸爸,您土司裏面要夾肉鬆還是火腿呢?要不要夾蛋?」看他猶豫的樣子,她又加上一句:「還是果醬?」
他說:「隨便。」她正在想要隨哪一個便時,他想一想,又改變主意:「肉鬆好了。」
「您要喝咖啡、巧克力、牛奶還是茶呢?」她好像餐館裏的服務生,讓客人點菜似的。
「茶。」
「哪一種茶?紅茶還是綠茶?」
侍候完畢之後,自己已經快來不及了,抓起麵包,奪門而出,背後依稀聽到他說:「我比較喜歡吃稀飯。」
吃稀飯?稀飯不能帶走,不在她早餐的考慮範圍之內。
幾天過後,碧明下班回家時,看到幫他準備的早餐原封不動的擺在桌上,旁邊多了半鍋沒吃完的稀飯,加上瓦斯爐上到處瀰漫的米漿和鍋粑。這種情況出現數次之後,為了省去刷鍋爐的麻煩,她就自動在出門前將稀飯煮好放著。一陣子之後,稀飯又沒動,原來他自己出去買燒餅油條了。
沒多久她開始質疑,公公雖然年紀比較大,但不是嬰兒,又好手好腳的,為什麼一定要人家做得好好的,送到嘴裏去呢?既然自己會煮稀飯,買燒餅,何不讓他自己來呢?他要吃的時候再做,也比較新鮮。
碧明還在想著要怎麼安排時,就在她忙著弄早餐混亂不堪的時候,公公又說了一句:「你怎麼都沒幫晉華弄早餐?」害她的眼珠差點沒掉下來。
碧明的腦中又浮起電視、電影上那些美麗的畫面來。賢慧的妻子帶著微笑為先生準備早餐,在他一坐下來的時候送上溫度剛剛好的牛奶或咖啡,和熱騰騰又營養豐富的麵包加煎蛋、火腿。吃完之後,為他結領帶,拿帽子,恭謹的送他出門──停!停!停!那是連續劇的畫面,電影的情節,不是小老百姓家的生活。
「你想吃什麼自己拿,我也要上班,誰為我弄早餐呢?」她想狂喊而出:「我也需要一個太太。」沒想到她以為為公公弄早餐是她的責任,竟然暴露出原來她沒為先生弄早餐的後遺症來。罷了!罷了!
孩子出生後,碧明對於一大早既要照顧嬰兒又要照顧老人家,同時自己準備出門這些瑣事,實在受不了,於是趁機改變方法,邊說邊指告訴他:「爸爸,土司在這裏,鮪魚罐頭在這裏,肉鬆、火腿、果醬、奶油、蛋在冰箱這裏,茶、咖啡、可可、奶粉在這裏,開水在那邊,冰箱裏也有鮮奶,您要吃哪一種自己慢慢弄。」
搞完早飯,還有午飯。他和晉華都帶便當,理所當然也幫在家的公公裝一個冰在冰箱裏。早上出門前將便當放在電鍋裏,撥好定時器,到時候自動啟動開關,他只要打開電鍋拿出來吃就好了。後來發現這辦法不行,他是個自由行動的人,時常隨興到別的兒女家,便當蒸好了沒吃就浪費了,於是改讓他自己蒸。
如此平安無事了一段時間。逐漸出現便當盒裏剩了飯,菜不見了的怪現象。一問之下,原來「我想吃稀飯,就自己煮,也將便當蒸好,菜夾出來吃,飯就留著。」
她心裏:「家裏又沒養豬養狗,也沒人收廚餘,每丟一次那些飯,就磨損一次我的良心。」
這樣下去不行。晚餐裝便當時,碧明問他:「爸爸,明天的便當要不要裝飯?您如果不吃飯的話,就只裝菜就好了。」
後來連菜也沒蒸來吃,再改問:「爸爸,你要不要裝便當?明天中午吃。」
他想想,說:「不要。」
「那我就不裝了,您要的時候再告訴我。」外面的飯比較好吃。
剛結婚一起吃晚飯時,晉華私下對她說:「爸爸不喜歡在吃飯中間站起來盛飯。」嗯!碧明聽了有種「壯烈」的感覺,即將為晉華實現「孝順父母」這個從小的「志願」。那時候忘了分辨他說的:「孝順」指的是哪些事情?這「我們」如何個「們」法?就在你儂我儂,你我不分的甜蜜愛情裏,碧明理所當然的成了那個「我做『就好了』的孝順『實踐者』」。這種小事不必動用到晉華他那雙比較「高貴」的手。所以當公公吃完一碗飯,碧明就主動接過碗來,問他要添多少?一碗?還是半碗?
碧明實在沒有這種為人添飯的習慣,除非是客人,不好讓他站起來去找飯鍋。在她們家都是各人添各人的,有人要多,有人要少,有人很餓,有人現在不太餓,要吃多少自己最清楚,筷子也自己拿,有人要竹筷,有人要塑膠,有人要不繡鋼的才夠分量,碗籃和飯鍋都在旁邊,要吃飯的人各自舉個手就好了,何必再多派一個人做添飯、擺筷子的工作呢?尤其當了「煮婦」之後,下班趕回家煮飯,在油爆聲、抽油煙機聲、小孩的吵鬧聲中煮完一餐,擺上餐桌之後,還要為每個人添飯,實在強人所難,那種「壯烈」的感覺,作為xx家一員的榮譽感覺很快的在急遽增加的家事中消磨殆盡。終於有一天鼓起勇氣跟晉華說:「我也不喜歡在吃飯的中間站起來盛飯咧!」
晉華看了她一下,沒說什麼。其實很多年後,碧明才知道他根本聽不懂,不明白,當然什麼意思也沒表示。
她還是忍不住繼續說下去:「我除了要站起來為我自己添,幫孩子添之外,還要為爸爸添,如果有人幫我添的話,該多好。」
「喔!」晉華依然沒說什麼。碧明心想:「喔你個頭。」
事情總要解決:「我看這樣好了,以後我們就將飯鍋拿到桌上來,這樣誰都不用站起來了。」
「隨便你。」晉華仍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碧明心裏又罵著:「豬頭。」
事情就這麼自然的發生,碧明也不特別去說。當她將最後一道菜鏟到盤子裏,向廚房外大吼一聲:「吃飯了!」等候大家慢慢聚集到餐廳來。她繼續將鍋子拿到水槽裏洗,並將廚台上的鍋、盤、葱、菜等收拾一下,小孩還在地上混著,她眼光瞄到公公過來餐桌旁邊,一屁股坐下來,兩秒鐘之後,看看左右,又站起來,走到碗籃邊拿碗,回到桌上盛飯。
她心裏暗自好笑。想到他在其他兒女家,不只有人為他盛飯,還為他夾菜、舀湯,大姊有事走開時,還交待另一個人坐在旁邊幫忙夾,她隨口說出:「讓爸爸自己夾就好了。」
「不幫他夾他怎麼夾得到?」大姊理直氣壯的說道。碧明隨即閉嘴,人家要表現孝順,她幹嘛多嘴?這到底是甜蜜還是‧‧‧,她看到的意思是:「大姊認為公公連菜都不會夾」。
隨著結婚年數增加,彼此愈來愈熟悉,碧明對於家中那位每天晃來晃去,嘴巴裏叫著無聊的人,對照著她工作和家事忙碌不堪的生活,心裏越來越難受。她也越來越大膽,聲稱「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和走不動的老人之外,住在一起的人大家都要分擔家事。」
她開始要求各人身邊的事要自己做,不能留給別人做,像:吃完飯,請將自己的碗筷拿到水槽裏,並將面前掉滿飯粒、菜屑的桌子擦乾淨,要洗的衣服放到指定的籃子裏‧‧‧。
除此之外公共的事情大家也要分擔,不只強迫晉華做,小孩也要做,連老人家也不例外。一開始,公公選擇倒垃圾,後來改成摺衣服,雖然摺得歪七扭八的,碧明還是欣然接受,請他放好一堆,各人拿回房間去。
表面上她的心裏平衡一點了,但還是不停的交戰著:「讓父母安享晚年,意思是什麼事都不要他動手嗎?」
另一個聲音說:「簡單的家事動動手,才不會得老人癡呆症。」
她的「自己」說:「你不喜歡做,我也不喜歡做,那誰要做呢?」
曾經請鐘點幫手打掃,一個星期來半天,將家裏清理得乾乾淨淨,晉華卻一直在她耳邊嘟噥著:「該你做的事情,竟然請別人做。」-天生的鐵律-家事是女人的事。
公公說:「自己掃就好了。」
她差點沒說出口:「那請你掃好了。」心裏罵道:「你以為請人掃是比較漂亮,門面比較好看嗎?所以不必請人,不必那麼高級,用我『低級的手』『自己掃』『就好了』。」
女人天生就該做這些別人不喜歡做的家事嗎?每個人都要吃飯、穿衣和大便,但沒人喜歡做家事,因為家裏有個包辦所有家事的女人,才讓每個人感到幸福。
現在的男人不敢不做家事,他說他也有做,但家事之多之煩不是沒當過家的人所能想像的,那個男人做的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還有很多很多,消耗著女人的精神和體力,還有對婚姻的幸福感。碧明發現這比以前男人都不做家事的時代更難纏,女人的苦悶也愈多,「我除了做自己的之外,還要做很多人的,家裏每個人都覺得很幸福,但我覺得不幸福的話,這叫『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