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一個

碧明生小琪時，晉華很高興，滿面春風，喜形於色，望著窗台上的花說：「春天到了，花都開了，妹妹帶來了春天。」

大家都來探望，每到假日，家中的人口密度就陡的升得好高。

生完芸芸時，醫師（女）走出產房，對著等在外面的家屬焦急的詢問，回答說：「若要男的，就要再生。」

婆婆愣愣的問：「是男的？」旁邊的人幫忙回答：「是女的。」醫師已經走遠了。

回到病房之後，靜悄悄的，除了晉華最要好的大妹如茵到醫院看她之外，其他人一個人影也無，回家做月子時也一樣，她覺得很好笑。和晉華兩個人自己辦出院，抱著娃娃回家。滿月時，蛋糕照發，油飯照送，碧明心中暗自決定：「我要更疼她。」

日子在平靜中度過，芸芸一天天長大，碧明陸續將她不能用的衣服、玩具送人，聲稱不再生了，「當媽媽的人，每天埋頭苦幹，累得要死，管他是男是女呢？」

晉華偶而會說：「我們再生一個。」

「不要。」碧明回答，對話只有這麼兩句就結束了。

婆婆也會說：「再生一個試試看，沒有男的總不放心。」

「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有四分之一的家庭是兩個女兒。」

「又不是養不起，再生一個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還是生女兒呢？」

「總是多一個希望，聽說現在有什麼醫術可以包生男的。」婆婆也知道。

「可是媽媽只有一個，不夠分。」

「還不是請人家帶，沒差。剛開始可以帶二十四小時，反正他都在睡覺，不會認人。」

「誰說的，小孩子從肚子裏開始就會認人了。」碧明突然靈機一動，說：「那您幫我帶好了。」

婆婆悚然一驚，強作鎮靜的說：「我哪有辦法？你前面兩個我都沒辦法帶了‧‧‧」

「是啊！所以我也沒辦法帶，雖然白天請人帶，我晚上還是要自己帶，沒力氣了。大哥不也是兩個女兒嗎？您有叫他們再生嗎？」

「我有說啊！只是他們的經濟狀況不能和你們比。」碧明聽到婆婆提到敏感的「錢」的問題，趕緊「消毒」一番：「我們經濟也是剛好夠用而已，這房子的貸款就要多少？養小孩很貴的，一個人一個月兩萬塊都還不夠‧‧‧」

「騙人家沒養過小孩，我的小孩什麼都沒學，還不是好好的。那是你給她們上那麼多課，女孩子學那麼多做什麼？像萱萱就什麼也沒學，還不是樣樣都會。」

有人渺視她的女兒，她最不能忍受，衝口而出說：「男孩子難道就能怎樣嗎？」

「就算她們再能幹，終究還是女孩子。」

碧明不想再講這個已經說過無數遍、再也無聊不過的話題了，就沒吭聲，婆婆又繼續說：「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年輕時辛苦一點，以後才有人拜。」

「媽，您已經有男孫，不用擔心了，您管您自己就好了。以後會修法，修成孩子可以跟媽媽姓。其實到了他們這一代會不會拜都還是個問題呢。眼前已經顧不了了，不用想那麼多。」

「跟你講，讓你參考，你不聽，老了就知道了。」婆婆撂下了這句話。

碧明心想：「我會知道什麼呢？為什麼對於我們要不要再生一個孩子的事情，她認為有說話的權利呢？因為孩子姓他們的姓，是『他家』的，所以歸她管轄。每次一說到這事，心裏就很不舒服，終於想出『你幫我帶』的主意來，以前都不麻煩她，免得欠她人情，被唸一輩子──我媽的家人就有人這樣──，這下可好了，從此之後她再也不說話了。」

碧明跟晉華說：「你們家沒有王位，也沒有大事業、大產業要繼承，看不出有什麼非生兒子的必要。」

「我還是很希望有兒子。」

「這年頭男孩女孩一樣好。」碧明後悔引起這個話題，趕緊做鴕鳥狀，急忙滅火。只是這火滅得了嗎？她不要自己欺騙自己了，不但滅不了，反而燃起了她小時候的一些記憶，「職業婦女的姑姑為了替獨子的姑丈生男孩，連生了五個女孩才如願以償，從小看她工作、家庭兩頭忙，心中懷疑難道我長大以後也會跟她一樣苦命嗎？鄰居媽媽生了八個女兒才得到男孩，全家住在十幾坪的宿舍裏，前面孩子的資源都被後面的分光了，大人也很可憐，難道我要步她們的後塵嗎？」

周圍的親朋好友只要知道她有兩個女兒的，莫不熱心貢獻他們知道的生男偏方，有中藥、西藥、健康食品，還有方位、技術的，她一律謝謝他們的好意，恭敬的接過來，然後存檔備查。

隨著芸芸漸漸長大，「再生一個」的念頭並沒有消失，也跟著生育年齡上限逐漸逼進困擾著碧明，兩個女兒乖巧又懂事，慢慢不用她跟前跟後的照顧了，再生一個，從頭開始，日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再生一個」變成「再生一個男的。」晉華有時候會在她面前說出來。

當時沒多想「要不要？」，只想到如何達成這個不確定的任務呢？翻出那些存檔庫存的偏方，仔細看一遍，凡是吃藥的先放一邊，其他的在腦中好好思索，配合各種別人的經驗，選擇簡單易行，自己能夠接受又相信的方法執行，最後一道把關的程序是「驗性別」。

碧明看他那麼想要有兒子，沒考慮到她自己想不想？如果以傳宗接代來說，她不會接受，但以他很想要的理由來說服的話，她就投降了。加上碧明對兩人的感情一直很不滿意，心想：「若生個兒子，或許他會對我好一點。」後面這一點事後證明完全錯誤，感情和生兒子是沒有關係的，如果一個男人視太太為做家事、帶孩子、幫忙達成他的期望的輔助人手時，如何能有良好的夫妻關係呢？

碧明想用生兒子來挽救劣質的婚姻，不知道當時怎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可能那陣子感情比較好，自認聰明的她都掉入了這個愛情陷阱裏。所以就這麼順利的受孕，十週時驗性別，不到八個月早產生下一個男孩，住了幾天保溫箱，一切都正常。

當時說好如果驗出來是女的話就拿掉，碧明也顧不了太多，鐵著心腸同意了。雖然結果很幸運是男孩，但是數年後，她卻一直在為做這樣的盤算而懊悔不已。後悔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也不該有事先驗性別的舉動，雖然在醫生宣布是男的時候，她除了心中暗自高興之外，還不忘問一聲：「其他的正常嗎？」來掩飾這種莫名其妙的辦法。如果是女的而拿掉的話，對做母親的身心傷害有多大？男人有沒想過？「我為什麼要去做這件事情？只是為了滿足他的期望，只是他幾時滿足過我的期望來著？」

兒子誕生之後，日子變得忙碌不堪，心情煩燥，婚姻的品質更差，晉華除了很高興之外，也沒對她好一點，一定要碧明在忙不過來叫他幫忙時，他才勉強做一點。沒想到事情做了，了解了，反而生出一些對她要求的新項目出來，令碧明悔不當初。

連續很多年，所有的下班時間都陷在家事、育兒的泥淖之中動彈不得，原來想在孩子稍大之後，做自己愛做的事情的計劃往後延了許多年。看著時光不等人，年歲漸增，心中著急不已，眼看不能再等下去了，只好剝削自己，利用一點零碎的時間，想做一點自己的「作品」出來，但實在沒有那種力氣和時間，只能看著青春逐漸消逝而焦慮不已。

當有人聽到她兩個女兒較大，還有一個小兒子在身邊時，許多人都會說：「很好啊！有個小的作伴。」

碧明聽了實在啼笑皆非：「我不用他作伴，我忙得很哪！」有時還加上一句：「好像女人是為小孩而活的，當沒有小孩可帶時，女人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嗎？」這些女人除了帶孩子、煮飯服務家人之外，沒有自己愛做的事情，是什麼樣的環境和生活習慣造成這樣的女人呢？女人因為何種因素自囿於這樣的框框而不自覺呢？難道只有那句：「沒辦法，女人就是這樣？」的回答嗎？

每當婆婆對著別人或在碧明面前誇耀這個男孩，肯定再生一個是對的決定時，碧明心中十分不平衡，忍不住告訴她：「我帶得好累，都累出病來了。」

「大家還不都這樣。」

「對女兒很不公平，原來要給女兒的東西變成要分給弟弟了，她們將來如果要出國留學，就沒錢給她們了，錢要留給弟弟上大學。」

婆婆不以為然：「女孩子幹嘛還要出國？到時候在國外嫁人不回來了，白白花錢栽培她們。」

「男孩子出國難道就有什麼用處嗎？也可能和大陸人、越南人、美國人結婚，一樣不回來，和女孩的結果有什麼不同？孩子不是屬於我們的，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覺得還是不同，至少小孩姓我們的姓。」

「那是你自己想想心裏暗爽，我不知道姓賴和姓汪有什麼不同？您別忘了，您本來也不姓賴，為什麼變成『我們姓賴』的呢？」碧明笑笑的說。

「你的想法很奇怪，不跟你說了。」

碧明還有一句話還沒說哩！「為什麼不花幾年的時間來成就我，卻要再生一個來養二十年，還不一定能變成什麼的小人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