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12/2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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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因,外因,或用出發,都可以按圖索驥地遍歷先秦學術。但這三者裏,內因是最重要的。從內部結構出發,按照老子所言的次序,更容易獲得整體性的理解,然後可以兼及其余兩條途徑。這其余的兩條途徑也不可或缺。陳榮捷將朱熹所講體用總結為六:體用有別,體用不離,體用一源,自有體用,體用無定,和同體異用。(陳榮捷《新儒學論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臺北,1995,5-8頁)這幾則關系,概括了體用的靜態和動態的相互作用。其中「體用無定」,是指「體無定用,惟變是用;用無定體,惟化是體。」(邵雍《觀物內篇》)體有往用,而用又會反作用於體,導致體的改變,即最後的結果中有「勢成之」的影響。
近代從體用出發,試圖揭示先秦學術的內部結構的第一人,是清末民初的李宗吾(1879-1943年)。(註5)李宗吾是四川自流井人士,以《厚黑學》聞名於世。厚黑學不是深微的理論,而是富黑色幽默的嘻笑怒罵,但發自於李宗吾對時勢的沈痛。王國維說:「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人間詞話》)李宗吾不是詩人,但王國維這句話,用來描述李宗吾與厚黑學卻很貼切。柏楊評論厚黑學,深得「嚴重」一層的意味,他說:「這本書之好,在於告訴中國人,一位蓋世奇才,對日非的世局,其內心的悲憤和痛苦,是如何的沈重。」
李宗吾因為厚黑學聞名遐邇,也因為厚黑學使絕大多數人畏而遠之。像柏楊那樣能夠看穿底蘊的人極少。南懷瑾見過李宗吾,說他本人不僅不厚黑,反而忠厚。但南懷瑾也未能如柏楊看得那麼明白,正是解人難得。其余的人,就更加等而下之了。李宗吾書中對自己批駁和揭開其瘡疤的人物,皆隱其名,只從這一點就可見其為人。
對李宗吾厚黑學的批評,大都出於不能理解揭露與傳播的差別。馮夢龍說:「智日以深,奸日以老。象物為備,禹鼎在茲」。(馮夢龍《智囊·雜智·序》)這裏的老,與「物壯則老」中的老是一個意思。這句話意為,智慧隨時間的推移而深沈,奸計陰謀隨時間的推移而老朽;禹將各地的神物和惡物的像鑄在鼎上,以備人的識別(,所以雜智(奸謀狡計)也必須有所記載)。
智能生智,奸不生奸,奸總是從智的邪用生出來。純粹無知是惡的土壤,但不是惡的種子;無知去除了惡之用的羈絆,卻不是惡之體;譬如天真無「邪」。純粹的象牙塔的學術,不是土壤,卻可能是種子。這是老子的「智慧出,有大偽」(《十八章》)和「雖智大迷」(《二十七章》),莊子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和「去小知而大知明」(《莊子·外物》)的背後原因。
漢陳平說,陰謀為道家所忌,即是畏於「奸日以老」。林語堂評厚黑學說:「牛渚燃犀,百怪畢現」。這是他是深知「奸日以老」的揭露之用處而講的。至於有人批評厚黑學誤人子弟,則純是庸陋的見解,這有如說有人會以化學方法製作毒品,化學就要不得。厚黑學的揭露作用難以實現,而厚黑成功學流行,正是這種庸陋觀點造成的反之動。「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正是嬉笑怒罵,不莊不正的厚黑學流行的原因。有李宗吾同時代的某官作《薄白學》來反對厚黑,這個作者後來因為貪酷淫亂而被斬首,深刻地揭示了時代性的「不可與莊語」的動力學原因。
厚黑學只是李宗吾年輕時的牛刀小試,他的思想菁華在於他的《中國學術之趨勢》。當厚黑學洋溢全國的時候,李宗吾才意識到其中自有其深刻的道理。(註6)他從這一問題入手,深入研究,才得到了中國學術的根本內因與人的厚黑之間的聯系,並據此將中國學術的源頭,流變和現實之間的通路揭示了出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而寫出了《趨勢》一書。如他自言,《趨勢》這本書是他的思想的根撥(植物之根,根株)。在這本小冊子中,李宗吾為中國學術做了一個鳥瞰式的回顧和整理。
李宗吾說:「我國學術最發達有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周秦諸子,一般人都認孔子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為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趨勢·老子與諸教之關系》)老子為代表,即是以《老子》一書為代表,以老子所講的道為源頭。李宗吾又說:「老子的學說是總綱,諸子是細目,是從總綱中提出一部分,詳詳細細的研究,只能說研究得精細,卻不能出老子的範圍。」(同上)
李宗吾註意到,老子學說的總綱,就是先秦學術的內部結構,也是中國學術的最初而完整的內核。李宗吾解釋說:「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老子·三十八章》)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道德仁義禮五者,是聯貫而下的。天地化生萬物,有一定規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謂道,吾人懂得這個規律,而有得於心,即為德,本著天地生物之道,施之於即為仁。仁是渾然的,必須製裁之,使之合宜,即為義,但所謂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幾句話,把合宜之事,製為法式,是為飾文,即為禮。萬一遇著不守禮之徒,為之奈何?於是威之以刑。萬一有悖禮之人,刑罰不能加,又將奈何?於是臨之以兵。我們可續兩句曰:『失禮而後刑,失刑而後兵。』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由道德以至於兵,原是一貫而已。」(同上)
道、德、仁、義、禮,這五種範疇及其排列次序,不是僅見於老子,而是先秦兩漢時代的普遍見解:《論語》,《莊子》,《韓非子》,《素書》,《禮記》,《管子》,《淮南子》,《吳子》,《文子》,《黃石公三略》,賈誼《新書》,王充《論衡》,楊雄《法言》等,皆部分地或者全部地將這五個範疇放在一起論說,其排列的次序也大體如老子所言。但在這些典籍中,道德仁義禮大都是平行並列的,不形成一個結構。因此各個範疇之間的起源聯系,邏輯聯系,和相互統轄和區別的關系無從得知。不形成一個結構,這些範疇是否完備就成為一個問題,在其中插入一個新範疇,或者減省一個範疇,就是隨意的。這樣羅列的諸範疇,因為結構不清,不僅無法得到真正地應用,也無法厘清各個範疇的適用範圍,從而妨礙對範疇本身的理解。類似於荀子將禮的範疇無限擴展,韓愈將道德轉置於仁義之下一類的錯誤,也無從得到糾正。《結構》論證了老子和李宗吾所提出道德仁義禮層次的完備性。
李宗吾理順了道德仁義禮的邏輯關系,是極大的貢獻。在李宗吾描述的道德仁義禮流變圖景中,後一範疇總是前一範疇的一種特殊情形,後一範疇總是繼承前面的範疇,並因增加新的內涵變得更為具體,而外延則相應地縮小。道德仁義禮連貫而下,正如一條河流的上中下遊;愈上遊愈簡單,流域愈廣,愈下遊愈曲折復雜,流域愈狹;而上下遊本是一體。下遊是上遊的流變,增添了內涵,但又有所不同,是一種枉則直的發展。以禮為例,確定一種禮需要在道德仁義每一範疇內對其加以考量,與其中任一範疇抵觸,即可斷定為無禮。從這個意義上說,禮是瓊樓最上層,只有得到道德仁義的支撐才能成立;而禮蘊含了道德仁義的意義在內。《莊子·知北遊》中有「禮者道之華」。花有待於根莖枝葉,根莖枝葉決定了花之生發和種類,而花又各不相同。禮對道德仁義的依賴也是如此。(註7)
備註
5.
李宗吾《中國學術之趨勢》自序:「我又研究諸子百家的學說,覺得學術上之演變,也有軌道可尋。我們如果知道從前的學術是如何演變,即可推測將來的學術當向何種途徑趨去,因成一文曰《中國學術之趨勢》,……。」
《趨勢·老子與諸教之關系》說:「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個絕大的荒山,無人開采。後來偶有人在山上拾得點珍寶歸來,人人驚異,大家都去開采,有得金的,有得銀的,有得銅鐵錫的。雖是所得不同,總是各有所得。周秦諸子,都是上山開采的人,這夥人中,所得的東西,要以老子為最多。……他見到了真理的全體,講出來的道理顛撲不破,後人要研究,只好本著他的道理,分頭去研究。他在周秦諸子中,真是開山之祖。諸子取他學說中一部分,引申之,擴而大之,就獨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皇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漢書藝文誌,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軀。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的解釋,呼老子為聖人,可見非之學也出於老子。至呂不韋門客所輯的《呂氏春秋》,也是推尊黃老。所以周秦時代的學說,徹始徹終可用老子貫通之。老子的學說是總綱,諸子是細目,是從總綱中提出一部分,詳詳細細的研究,只能說研究得精細,卻不能出老子的範圍。
……
宇宙真理,是圓陀陀的,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很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個圓陀陀東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他匯歸於一的,這是作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作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6.
李宗吾因為厚黑學名揚全國,以至於有人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人知道厚黑學。但在李宗吾的家鄉,知道他的人卻非常之少。據說2001年才有私人為他樹了個不起眼的紀念石碑。李宗吾因此身後遺物無多,多虧紅學家鄧遂夫多年奔走,其事詳見鄧遂夫的博客,才不至於完全埋沒了。
7.
徐梵澄《老子臆解》有,「世之將亂也,其禮先亡。……禮,重別異,明等倫者也,而托於義。義者,事之宜也。事而不得其宜,綱目紊,法度隳,紀律弛,公私無別,尊卑失序,而禮亡矣。世焉得不亂?雖然,此皆昭然可見者,尤未明其本末也。老氏之意,蓋謂義猶有所依立,則仁也。仁猶有所依立,則德也。德猶有所依立,則道也。譬如樹,道德,根本也;仁義,枝幹也;禮則其花葉也。見花萎,葉落,枝枯,幹槁,知樹且僵矣,此明而易知者也。……如欲起漸僵之樹,將披花數葉一一噓拂而潤澤之歟,抑且先培其本而次理其枝幹也?一一故曰『 居其厚不居其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