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的婚事

小弟在中秋假期的團圓大餐，當眾宣布將於半年內結婚的爆炸性消息，家人只有老媽因赴大陸旅遊未能親耳聆聽。是巧合？還是小弟的刻意？

小弟和桂慧在一起，已經很久了，前兩年還共同買了房子，我們做哥哥、嫂嫂的，早就認定了這個弟妹，可是看不出他們有結婚的意思。說是尊重個人隱私，其實是兄弟間不習慣剖心交談，即使從搖籃時代起就一直對小弟照顧有加的我這個大哥，除了旁敲側擊，也都不好「打開天窗說亮話」。

妻與弟妹們曾與桂慧進行過WOMEN’S TALK，得知她完全看小弟的態度，她母親則有希望儘早完婚的暗示。那麼關鍵是小弟了？只是我覺得，關鍵之後還有關鍵！那是老媽，因為桂慧是個獨臂的女孩。

並不是說老媽歧視身障者，不是那麼回事！而是她秉性喜歡外表漂亮、華麗的東西，雖然，在我的眼裡，那些漂亮、華麗，有時候離俗艷不遠。這種秉性形之於性格，則是好強、愛面子。我從小最常聽到外人關於母親的評語就是：「你媽媽好漂亮！」她是那種就算在家，不外出、也沒來客，都要穿扮得光鮮亮麗的人，真正愛美到「不欺暗室」。所以不獨桂慧，就是妻，在與我交往時，也得不到她的歡心。她理想中的媳婦，一定是高高、白白、美美、甜甜的，而論外貌頂多是可愛的妻，不符上述任一條件。

幾年來，桂慧隨小弟參與家族聚會不知多少次，也很自然地在家裡過夜，但我們都看得出來，老媽對她始終沒有一家人的親切感。小弟和桂慧合買房子後，老媽有時候去，偶爾碰到桂慧的寡母也恰好到訪（弟妹們說：「王見王！」），據說對方也曾隱晦地有所表示，但老媽不是顧左右而言它就是假裝沒聽到，她雖然耳背，還不致於連人家在旁邊說話都察覺不了。這種種情狀，兄弟中最「生毛帶角」的小弟冷眼旁觀，想必是點滴在心。有一次，老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第一次帶回家，問他是不是女朋友，又說只是朋友，啊哉（台語）……」算是對自己如此態度的解釋，但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老媽的心裡，其實清楚得很！而她也知道，這個時代，兒女的事，不可能家長說了算，所以也不會明白表示反對，她會抱著：「反正囡仔就愛咩，牟買唵那（台語）？」的態度接受。事實上，她曾兩次大概用這樣的口氣對小弟說：「牟你們去公證，要就辦一辦！」而兩次小弟都沒好氣地回道：「妳不要再提這件事，再提我就不回家！」把老媽惱得不行，我聽見她在電話裡對姊妹淘說：「這細漢ㄟ就是生來討債的……」

而在第二次提時，老媽還說：「你們去公證，不請客，我就給你60萬；要請客就沒有！」當時在場的弟妹們都覺得這樣的話好過份，妻聽到轉述時，也有同感，但我不做如是想。我的理解仍要歸到老媽好強的個性，她這麼做主要是表現自己的公正、不偏心，為前面3個孩子備辦婚禮，大約平均花費60萬，小弟如果不辦，她也不會省這筆錢；雖然，想要逃避婚禮場面的心理，或許也有那麼「一點點」。

就是在如此這般的背景下，小弟選擇老媽不在的場合宣布好事的吧？他把上稟老媽的問題丟給住在家裡的大哥、大嫂。但我們則想，或許老爸會告訴老媽，雖然當他聽到消息時的反應諱莫如深，讓人不確定是否進入狀況？但第2天小弟出門時，鄰居已向他道喜，這個「大嘴巴」除了老爸沒有別人。

老媽是9/28從大陸旅遊歸來，我和妻觀望了3、4天都不見有任何動靜，顯然老爸沒對她提起，是老糊塗忘記了？還是｢老狐狸｣不碰燙手芋？也可能老媽活動力太強，一回家就沒得閒，誦經、拜佛、登山、訪友，經常見首不見尾，找不到機會吧？（誰相信？）

10月3日阿珍打電話回來了，妻在當晚與我散步時描述了妯娌2人的對話。

妻：「妳找我啊？什麼事？」

阿珍：「其實也沒什麼事啦，我只是想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八卦可聽？」

………

哇咧！大家都睜著眼睛等著看好戲呢！不過我也認為不宜再「蹉跎」下去，對妻說：「如果老媽最後是從鄰居那裡聽到的話，一定會覺得很沒面子！」

隔天，老媽好不容易和我們同時晚餐，在快吃完時，我把消息告訴了她。

「噢！什麼時候？」她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但很平靜地問。

「說是半年之內吧！」妻答。

沈默了片刻，老媽看著我，低聲說：「給他去法國唸書，大了〈台語〉！交一個這樣的回來……」

這論調以前就聽過，我不想回應，起身去拿掃把掃地。

「那是意外嘛！也不是她自己要這樣……」妻說。

「對啦，不是自己要這樣……但訂婚時要怎麼奉茶？」老媽說，小聲的。

「啊！媽！現在年輕人也不一定要奉茶了啦！」妻答。

「結婚的時候要怎麼敬酒？」老媽說。

「餐廳攏嘛有服務人員陪在旁邊幫忙。」妻答。

「將來要怎樣抱囡仔？」老媽說。

「他們可能不生小孩吧？而且桂慧什麼事也能做，我還看過她開罐頭咧…！」

埋頭掃地，悶不吭聲聽著婆媳對話的我，這時心底不由得有一絲絲火氣。我覺得老媽過度執著於皮相，以致看不見或忽略了事物的本質。我想到當年幼的桂慧猝然遭遇喪臂意外時，她的家庭曾經陷入怎樣的痛苦？而她的父母為了讓她正常成長，又得怎樣加倍地付出關愛？桂慧自己又必需怎樣地艱辛奮鬥，才能克服身體乃至最主要的─心理的障礙，昂然自立於世：留法碩士、良好工作以及勇敢面對愛情？這一切難道不教人對她更加珍視與疼惜？再說給人龜毛雅痞印象的小弟，經過長久交往且必是深思熟慮後，決定與她廝守終生，是看破皮相、直取本質，難道不是心智上極為成熟的表現嗎？或許始終放不下那一隻手臂的心，才是不健全的吧？

但是這一連串的念頭，要對老媽說恐怕太費唇舌了，況且長篇大論的談話也不是我所擅長的。腦中靈光一閃，想到老媽學佛吃齋已超過20年，自認禮拜虔誠、經文熟習，家裡佛堂佈置得肅穆莊嚴；而廟宇捐獻、超渡助唸不落人後，對素不相識者都能展現同體大悲的情懷，可是當自己面臨｢考驗｣時卻又｢本性難移｣起來！於是開口說：

｢哎呀！媽！眾生平等啊！妳不能這樣子看人的。｣

此話一出，萬籟俱寂。

那天晚上與妻散步時，她說：｢好個眾生平等，這句話很毒耶！你沒看媽的表情，我是一直憋著才沒有笑出來！｣

｢是嗎？還要不要再加個我佛慈悲呀！｣我已火氣全無，半開玩笑地說：｢也許經過這樣子一點，媽媽就頓悟了！｣

老媽是真的頓悟了吧！從那以後，就沒再對這件事發表任何評論，除了上個週末，我在書房，她在陽台裁剪盆栽，突然對我說：｢家裡要不要來整理一下？｣已經準備迎接小弟的大婚了。她畢竟是一個非常、非常愛孩子並認為他們都是最棒的聰明母親。

後記：如果桂慧看了這篇文章，我希望她不會難過，相信也不會。因為在她際遇特殊的人生中，對人性應該會有更多的洞察、理解與包容。因此，也就以這篇文章做為我這個口拙的大哥對最小的弟妹的誠摯的歡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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