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記》之夜

星期五晚上，位於大學校園西南角學生活動中心大禮堂門口人聲嘈雜，一群大學生排隊準備入場看電影。

那年我在美國留學，窮學生週末沒有什麼娛樂，校園免費電影自然不會放棄，晚餐之後乖乖排隊和同學們一起看電影。

當天活動是希區考克導演經典電影回顧展第一部電影《Psycho》，門口排隊人潮擁擠，看樣子很多人都是希區考克影迷，大家七嘴八舌排隊聊天，同時欣賞著走道上電影社團展示各式古早電影宣傳海報。

我早已聽過希區考克大師大名，但是對他的電影並不熟悉，當晚電影故事內容我全然不知，看電影海報感覺像是一部緊張刺激的電影。

學生活動中心觀眾大多成群結伴，等到燈光轉暗電影開演後，仍然聽到吱吱喳喳說話聲音，大家倒也不以為意。

當電影演到女主角捲款潛逃開車轉入貝茲汽車旅館那一幕，突然有個男學生大叫一聲：「Don't Go!」，全場觀眾爆出熱烈笑聲，很多人應該早就看過這部電影。

不久之後，電影畫面看到女主角從房間走進浴室淋浴，起先安然無事，浴簾外慢慢出現一個人影，一名兇手用利刃刺殺女主角，她起先還積極抵抗，但是最終仍然不支臥倒。

那幕場景連續鏡頭讓人目不暇給，音效尖銳刺耳，兇手和女主角彼此激烈推擋，她面部驚恐表情引發十足震撼感。

這一幕浴室兇殺畫面結束，鏡頭緩緩轉向澡缸出水圓孔，再切換成女主角睜大眼睛瞳孔特寫鏡頭，就在這一刻全場觀眾不約而同爆出如雷掌聲，一致向希區考克大師致敬。

電影看到最後，女主角姐姐進入貝茲老宅地下室發現貝茲老太太，全場觀眾大概只有我不知道實情，我用雙手遮住眼睛用指縫間隙看著老太太旋轉座椅慢慢回轉，心臟猛烈跳動，這時觀眾中有調皮男學生怪叫，引起同伴們笑聲。

電影結束，大禮堂響起熱烈掌聲持續了好久。燈光放亮，多數觀眾沒有站起來離開，仍然坐在座位上熱烈討論。

我注意到身邊坐著一位男學生也是一個人來觀影，我們很自然彼此點頭微笑。

「太精彩了，我沒有想到故事這麼緊張，男主角居然是精神分裂症病患！」我對這位同學說。

他笑著問我：「是啊，你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吧？」

我回答：「嗯我是，你呢？」

他有點得意說：［我是電影系碩士班學生，希區考克電影每一部我看過很多遍，我喜歡他運鏡手法，今晚看電影我仔細觀察很多畫面，非常佩服導演功力。你讀什麼系啊？」

我羨慕他是電影系學生，笑著回應他：「我剛進工學院研究所，今天才發現這個經典電影回顧展，看到第一場很開心。剛剛大家拍手叫好的浴室謀殺那一幕我看得心驚膽跳，我注意到你拍掌拍得很大聲，哈哈。」

聽到這個話題，他整個人興奮起來，眼睛發亮加快語速對我說：「那一幕是我們在課堂老師必教的一段重要情節，導演拍攝手法在那個年代來說非常前衛，後來很多驚悚懸疑電影都受到希區考克這部電影的影響。」

我聽到他這麼說，不禁反問：「這一段戲我覺得緊張驚險，但是為什麼值得大家拍手喝采呢？我倒不覺得有那麼特別啊！」

他一邊笑一邊從他背包裡拿出一本活頁紙筆記本，上面有一些簡單畫面及文字註記，他找到其中一頁對我說：「這是我上課時聽老師分析這幕戲所做的分鏡筆記，剛才那段浴室場景持續三分鐘左右，希區考克移動攝影機鏡頭78次拍攝，然後剪接了52個畫面呈現。」

「你注意到了沒有？其實兇手手中的刀從來沒有真正刺中那女人！」他故做神秘繼續說著。

「真的嗎？他連砍很多刀，怎麼可能沒有刺中她的身體呢？」我不解他的意思。

他聽我這麼說，有點誇張揮動雙手回答我：「哈哈，這就是電影迷人的地方！你知道嗎？電影是一種欺騙的藝術，銀幕上的兇殺當然沒有真實發生，導演用分鏡快速剪接方式，再加上大部分畫面都是局部特寫，希區考克拍了臉部表情、兩人身體推擋、兇手刀刃揮舞、被害人手部、腳部、眼睛特寫鏡頭，這些畫面快速連在一起，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場真實的兇殺案一樣。」

我對他點點頭說：「我懂你的意思，原來現在電影習以為常的拍攝手法是從希區考克這部電影開始的啊！」

「是啊！」他很開心我認同他：「他們那個時代，攝影機又大又笨重，不像現在攝影機那麼輕巧，聽說為了拍攝這場戲，希區考克和現場人員整整拍了一個禮拜，攝影機每次移位很麻煩，燈光師跟著調整光線也費時間，更別說演員十分辛苦，一直要重複同樣的動作表情。」

聽了他的解釋，我對他說：「現在我懂了為什麼剛才觀眾會向大師拍手致敬了！」

他笑著回答：「對啊，希區考克是我很崇拜的導演，希望以後我能夠像他一樣傑出。」

活動中心人群逐漸散去，我和他談話告一段落，兩人才慢慢起身離開。

從那晚之後我對希區考克電影產生濃厚興趣，剛好經典電影回顧展那陣子陸續推出大師名作，像是《後窗》、《鳥》、《北西北》等等，每個星期五晚上我都迫不及待趕到學生活動中心門口準時報到，我也成為一名希區考克影迷了。

多年來我重看《驚魂記》許多次，印象最深刻的仍是我和學生們集體觀影的那次體驗，讓我親眼見證了這群影迷對經典電影的熱愛。

至於那個男生，我當時沒問他的名字，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成為美國影壇新一代的大導演，有時觀賞美國電影，看到片尾那一大串人名字幕由下而上滑動，我會不期然想起那雙熱切閃著光芒的眼睛，還有這個年輕影迷談論電影時滔滔不絕興奮異常的模樣。

我希望他終究達成他的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