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我到美國讀書,剛到紐約頭幾個月住在父母好友唐伯伯家裡。
唐伯伯當年住在紐約市東側皇后區,搭乘地鐵F線從市區到地鐵終點站需要一個多小時,還要再走十幾分鐘才能到達唐伯伯那幢老舊兩層木屋。
唐伯伯有三個女兒,那時大女兒在聯合國工作不住在家裡,家中只有唐伯伯唐媽媽和兩位還在讀書的女兒。唐伯伯很照顧我,他把二樓一間房間騰出空間讓我居住。
白天時間我搭地鐵進城去學校上課,晚上回唐家共進晚餐。唐媽媽做的晚餐菜色簡單味道清淡,當時我比較喜歡吃重口味的食物,並不習慣唐媽媽的廚藝,不過有吃有住就沒有什麼好挑剔了。
週末早上大家比較晚起床,唐媽媽有時會在廚房用烤箱烤西點當早餐,西點做好的時候她會高聲向樓上呼喊:「俊哪,吃馬糞了!」俊是唐伯伯名字的一個字。
當年我初次聽到這種奇怪的食物名稱,不禁十分好奇,到樓下看到餐桌放著棕色巧克力圓筒型蛋糕,旁邊還放著奶油。
我問唐妹妹:「這就是"馬糞"嗎?英文叫做什麼啊?」
「這蛋糕叫做muffin,其實去市場買現成的瑪芬很方便,不過媽媽週末都會在家自己做瑪芬給我們吃。」唐妹妹雖然在美國出生長大,父母跟她從小就講中文,所以我可以用中文跟她溝通。
現在西點麵包店和西餐廳經常可以見到瑪芬,當年我初抵美國,看到什麼都很新奇,我居然把瑪芬聽成馬糞,直到現在仍然記得清楚。
我初抵美國是冬末春初時分,過了幾個月就到了暑假,我有將近三個月空檔時間。這三個月我不想繼續留在唐伯伯家,一來不好意思打擾他們這麼久,二來我想利用假期去其他地方看看,於是我申請去哈佛大學暑期成人進修班上兩門課,體驗一下大學城的生活。
某個晴朗早晨,一大早我拎著幾個行李箱,先搭乘地鐵進城到火車站,然後轉搭一列駛往波士頓的火車,幾個小時後到達波士頓車站,我再查找地圖從火車站轉搭地鐵紅線去劍橋哈佛站。
當我從哈佛站走出來到達哈佛廣場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一點鐘,我一路上轉了兩次車,深感舟車勞頓,到那時已經饑腸轆轆了。
當年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我站在人群熙來攘往的哈佛廣場,完全沒有概念我可以去哪裡吃午餐。
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東方面孔的男生走過來,他看起來是學生模樣,我就上前問他:「嗨你好,我才到劍橋對這邊不熟,請問附近有沒有中餐廳可以吃午餐?」
那人很友善,他對我說:「你可以去Yenching Restaurant,它離這裡不遠。」他領著我走到哈佛廣場角落然後用手指著前方說:「你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就可以看到Yenching了。」
我謝謝他之後,就提著行李向前走,走著走著就看到了Yenching的招牌,上面用紅字書寫「燕京」兩個大字。
我推門進去,只見餐廳空間不大,牆壁上掛滿了各式書畫作品,𥚃面已經坐著大約九成滿的客人在用餐。
我先把行李放在門口前台旁邊,一名高大的中年侍者把我帶到靠近廚房的一張小桌旁坐下,他順手拿來一杯茶同時給我菜單點菜。
燕京餐廳菜色看起來是標準美式中餐廳食物,從北方菜到上海菜、廣東菜都有。我在唐伯伯家這幾個月一直沒有吃到熟悉的味道,這時聞到燕京餐廳廚房傳來陣陣菜香,我發現自己不僅是饑餓而已,而是非常嘴饞,彷彿過去這段時間味蕾一直沒有得到滿足。
旁邊那桌男女面前的食物看起來很好吃,我就問侍者:「他們點的是什麼菜啊?」
「喔,那是回鍋肉,我們的招牌菜,你要點嗎?」他轉頭看了一眼就對我說。
「好啊,回鍋肉再加一碗白飯。」我回答。
我四週望去,燕京餐廳用餐食客西方人東方人各半,他們看起來像是學者教授或是學生,連餐廳侍者看起來都文質彬彬,和一般餐廳不同,我心想這畢竟是哈佛附近的餐廳,果然氣氛不同。
等待沒有很長時間,侍者從廚房走出來,端出一盤熱騰騰的回鍋肉和一碗白飯,我迫不及待開始吃。
燕京餐廳回鍋肉吃得出來是道地傳統回鍋肉做法:肥瘦適中五花豬肉片汆燙之後先煎到兩面變色去掉油脂,然後加上豆乾、青椒、蒜苗、豆瓣醬等佐料拌炒而成。回鍋肉肉香四溢,醬料味道混合其他配料吃到嘴裡滋味十足非常下飯。
幾個月來我在唐家吃的飯菜全是少油少鹽的食物,那天吃到這盤辣香味濃的回鍋肉簡直就像是極品美食。我狼吞虎嚥一口菜一口飯很快吃完一碗飯,又叫了一碗飯,吃完了一碗飯,又叫了另一碗飯。
就像大多數美國中餐廳一樣,燕京餐盤食物份量很大,當我吃完三碗白飯之後,回鍋肉還剩下大約一半份量,於是我又點了一碗白飯。
那位侍者饒有興致看著我,他大概以為我剛從監獄出來才這麼饑不擇食,他回去廚房大叫一聲:「他還要再添一碗飯!」
不久侍者端出來一碗白飯,我看到有個廚房工作人員從廚房門中間窗口向外探頭探腦,他大概想看看這個「他」是何方神聖。
說也奇怪,當我吃完第四碗飯,並沒有很飽的感覺,那股饞勁好像脫韁野馬仍然沒有得到馴服,於是我又點了一碗白飯。
侍者回到廚房一陣子,我聽到裡面一陣騷動夾雜著笑聲,然後他笑著拿出一碗白飯放在我面前。
我反正豁出去了,想把到美國以來沒有得到滿足的食慾好好彌補一下,我繼續鎮定一口菜一口飯吃下去。
第五碗飯吃完,整盤回鍋肉只剩下一點醬料還有少許豆乾青椒蒜苗。
那位侍者走過來微笑著問我:「還要再添一碗飯嗎?這碗免費,不算錢。」
我有點遲疑,不好意思對他說:「好的,謝謝你,你們回鍋肉真好吃。」
他笑著轉身回到廚房大喊:「再添一碗飯!」我聽到廚房有人大聲回應他:「好咧,哈哈,厲害。」
於是,我扒著吃第六碗飯,把盤中所有醬料配菜全部清空,吃到一粒飯不剩,油膩的盤子變得清潔溜溜。
一盤回鍋肉我吃了六碗飯,我不知道有沒有打破燕京餐廳的記錄,它絕對是有史以來我飯量最高的一餐,從那次到現在這記錄沒有被打破過,以後應該也不可能。
那天下午我去學校租房訊息中心找短期租房,順利租到一間離學校不遠的房間,那個夏天我在劍橋渡過了愉快的三個月。我又去過燕京好幾次,但是都沒有像那天第一次經驗那麼印象深刻。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在網路搜索資料,才得悉在哈佛廣場營業數十年的燕京餐廳前幾年已經停業,讀了唏噓不已。
我腦海中浮現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文青,那個面帶笑容看著我吃飯的中年侍者,那盤冒著熱氣的回鍋肉,那六碗香噴噴的白飯。
我懷念那段青春無敵大胃王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