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上的事,發了一頓脾氣。已經很久不曾用這麼嚴峻的口氣下過通牒,自己有點不習慣。但並不覺得虧待或抱歉。
相熟的同事過來勾著我的手,附在耳邊輕輕說:「我為妳感到高興。妳憋得太久了、容易內傷。妳完全應該、而且值得發這頓脾氣。」
如果不是走進這個行業,我壓根不曉得自己可以憋屈著這麼多脾氣。在代理商,脾氣是一種與專業和地位呈正比的特殊權力,小AE時代,我曾在一段飯的時間,被客戶狂Call七七四十九遍,只因為布料的色澤和紋理不對,連一粒熟米都來不及張嘴,又直奔永樂市場重新剪布。
難得陪我吃飯的才子男孩,當晚就提出分手,理由是:「我沒想到妳是一個毫不珍惜臉面的人。」我在打烊的布街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分不清是誰更糟蹋我的臉面。
來到企業端,臉面是有了,脾氣卻跟使打狗棒一樣,得看主人是誰。不光為了發洩,還是策略。時常看到上一秒鐘臉紅脖子粗的兩人,回過頭在騎樓底下比肩抽菸。電話上挨了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頓罵,幾乎同時有私訊傳來:「別介意,不是針對你。借我過個場面。」
每到了必須抉擇該捍衛臉面出氣、還是被安靜洗臉憋氣的時候,我總會想起第一個啟蒙老闆。
印象最深的一次行動,其激烈的程度,堪比近期的襲警浩克事件。那也是我在代理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雅痞時尚的老闆,捲起袖管,不計形象地和客戶掙臉面、出了一口惡氣。
那個案子,起頭艱辛,第一次工作會議就嚐到苦頭,任務龐雜如星、進度火燒屁股,客戶是屹立迄今的領導品牌,姿態之高,連打工的實習生都能對我們頤指氣使。
中間亦磨難無數,能遇上的、不能遇上的,通通遇上了。一向不信神佛的老闆,某天正色宣告:「從今天開始,我決定每天早起敬誦華嚴經,祝念團隊平安無礙。」我虛弱地報以苦笑,沒告訴老闆,我和上帝,也是晨昏定省、照三餐禱告。
神明庇佑我們將案子收尾,多災多難還沒結束。客戶嫌棄活動曝光的質素不佳,認為多數見報的照片,Logo太小、太遠、被遮掩,通通不給收錢。
我們聞之若喪,被分手、被斷炊、被剽竊創意,都沒這麼難堪。同時覺得氣憤,有明星代言的場合,品牌能夠力壓緋聞、成功出線,已算平分秋色,這點常規認知,客戶不可能不理解,老闆一把搶過被客戶東挑西揀的結案報告,一篇一篇報導翻出來算帳:「我們從頭來看,哪篇你覺得不能算錢。」
客戶一臉不屑,想必覺得老闆的行徑很無賴,微張著高貴的唇嘴,眉毛也沒抬一下地回應:「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我覺得都不能算。」
老闆把桌子一拍,我整個人跟著震了一下,「好,你覺得都不能算,我還
覺得真該跟你好好算算。不過我們兩個都認識品牌的人,算起來沒意思,你敢不敢跟我一起下樓,我們來問路過的人,看他們從這些報導裡,能不能指認是甚麼品牌?」
蛤?別說是客戶了,連我也驚呆,現在是怎樣?真的要做這麼丟臉的事情嗎?到處去問路人說,不好意思喔請問你能辨識出這篇新聞是在講誰嗎?這樣大小的logo請問你看得清楚嗎?
客戶搖頭了,「你冷靜點,我們沒必要搞成這樣,做人是要講道理的。」
老闆從鼻子裡噴出輕蔑的一口氣,「那也要看對方能不能講道理。你如果堅持都不付錢,那我們就找可以公評講理的人來。走啊,下樓。」
客戶杏眼圓睜,用打量流氓的眼神、施憐乞丐的態度說,「沒必要這麼麻煩,我給你自己說,哪幾篇是可以收錢的。」
老闆恢復了雅痞的氣度,「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每一頁、都要付錢。那些logo曝光得特別大的,我不跟你加倍計酬。但只要有見光到品牌,不管你覺得多小、多不清楚,別想賴帳。」
結果,我們失去了客戶,到我離開代理商之前,沒再承攬過任何來自這個品牌的委案。可是,我們成功入帳了尾款。分毫不差。
那天下樓,我問老闆,如若對方抵死不從,難不成我們真的要衝上街去一一詰問嗎?老闆在計程車上攏攏頭髮,理理袖管,「是啊。有何不可?看誰更丟不起這個臉。我早料到,對方只是給個下馬威罷了。」
當年的我,腦筋菜、臉面更加細薄如菜,開口閉口都是喪氣的話,「要是我,肯定就讓人扣錢了。這簡直太難了,要怎麼爭啊。」
老闆不以為然,「今天,我帶你過來,是希望你將來會明白,專業,遲早可以培養得起來。而關於你一直發不出來的脾氣、翻不過來的臉面,你要知道,很多事情的本質,不是『爭』理,是表達自己『在』理。」
在理的意思我懂,無非就是顯示自己的所作所為,符合道理,所以理直氣壯,毋需吞忍。但所有跟價值、底線有關的道理,我總豆腐嘴、豆腐心,說得稀乎
隆咚,最後自己吞虧。客戶打來討價還價,我無力招架;等到我成為客戶,和代理商議價還是我的軟肋,每每象徵性地砍殺零頭,作為交差。
另有一個關鍵,一樣來自我某一任的老闆,他遵奉善意的管理哲學,在勞資對立的議題上,一直選擇當率先釋出善意的那一方。深信初始的善,會牽引著善的循環。和他共事的那段日子,著實快樂,一起成就的里程,遠超乎預期。
因此,我也願意如此選擇,儘管在某些灰色地帶,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對方居心不明、甚或不善,我仍謹守以善。回到那個引爆我怒火的事件,大抵如此,拋出各種善意,希望彼此寬綽,最後卻發現,被圈限得無法脫身的,只有自己。
我怒,不全為了事件本身,還為了始終在脾氣和臉面上,依然帶菜的自己。
老闆說的,在理,我現在明白當中更幽微的意思。我能不能清楚揭示自己的那一套道理,除了身體力行,也勇於和自己的道理、站在一起。釋出善,應該的,前提是對方懂得珍惜你的善。
於是,我做了和當年老闆差不多的事,雖然用詞少了針鋒相對的辛辣,卻難得說得清朗直白:可以事前充分討論,不接受最後一秒的趕鴨子上架。不然寧可不做。
理說開了,有時情也會走開。但有甚麼情份,可以超越對自己的情份呢?也沒有任何善,會比善待自己,更顯得慈悲。
為了我自己,從現在起,我學習當個有脾氣、厚臉面的人。與其圓融得模稜,帶點邊角,可能更教人記得尊重與善意,從來不是取之不竭的。它有底線,也有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