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之一,有時必須代表公司出面,處理一些分歧或爭議,目的是化干戈為玉帛,把改進和調整的意見,帶回組織裡。
這項工作,常常很艱難。真的到了需要我出面的時候,代表歧見已經劍在弦上,要有備戰的萬全籌劃,更要有不畏戰的心理建設。
坐在公出的高鐵上,我想起從前的一個案子。為了取得共識,乘著高鐵南來北往,已成日常。在車上吃過無數顆御飯糰,搭配苦而無味的冷卻拿鐵,手捧案宗,一次又一次和律師沙推各種應對情況。
我很感謝這個工作項目,數十年來,讓我無比認識及接近人性。人性很單純,有時衝冠之怒只為了奇檬子不爽;人性很複雜,看似貪婪無理,必有其匱乏脆弱,不見得出自純粹惡意。
我們偶爾可以幸運地,找到人性的間隙與軟肋,達成雙方都不委屈的平衡。可惜多數時間,我們並沒有這樣的機會。
那個案子,很特殊。我們行事確有可議,對方接受了我們的道歉和協議。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全盤反悔。
反悔,也是常有的意料之外。背後可能有千百種理由。釐清理由,是對症下藥的鑰匙,不過,時間緊迫,過度執著於鑰匙,無異緣木求魚,最後淪為困獸之鬥。
和人性對坐,自己的人性如何,亦趨似鏡射。我發現,自己無論表現得多麼在行,在理,心中仍有一線柔情。彼此既然都有為難,我們何苦相逼至此?
那個案子,在當時已經無可轉圜。雙方立場完全沒有歸於共同的可能,每一次的奔波往返,我都在質疑自己,是不是溝通的技巧不夠,還是錯過了可以扭轉的微小信號?
長久以來的訓練,使我擁有一些技巧,知道關鍵字詞被最佳使用的時機,連身體姿態都被教育得宜。
但在那個案子上,毫無用武之地。我很挫折,對自己很生氣。覺得無法讓公司廻避一場原本可以避免的災難。
我以為沒人會發現我的躁動,律師發現了。在最後一次協商不成的回程上,他遞來一杯拿鐵,我有點詫異,這次居然是滾熱的,灼人的溫度,透過隔熱杯緣,仍然炙手。
律師衝我笑笑,「這應該是我們在高鐵上,最後一次的見面了。接下來,就是法庭上的事。好歹要請妳喝杯好一點的咖啡。」
我眨眨眼,聽到法庭這兩個字,胃裡一陣翻天覆地。為什麼這麼努力,仍舊無法避免。
律師也眨眨眼,「妳知道,我做這一行,跟妳最大的差異是什麼嗎?」
阿災?我們不都是前線擋雞蛋和子彈的人。有什麼差別。
「我在意的,往往不是一時,當前的那口氣勢。但我會替客人長久以來的器度,以及格局去爭取。但凡逾越這個原則的,我會強硬。」
律師拍拍我的肩,「妳已經盡了情份上,最大的努力。也該瞭解,許多事,不是情份可以解決。
人和人,事與事,為何總會有高下,輸贏,是因為相較量的,通常是誰比誰更沉不住氣。跳脫這件事情來看,妳的氣勢,掌握得無懈可擊,可妳也比對方更沉不住氣。妳很執著和談,對方便隨時牽制著妳。」
我有點明白。的確如此,有時覺得自己好像一舉一動都被猜中那般透明。
律師伸長了腳,神情鬆弛又專注地望著空中的某個定點:「器度,能包容歧異,願坦誠失誤,也會悍衛原則,不以退為進。妳記得這個觀點,日後到了哪裡,都拿出來想一想。妳是爭氣,也爭器。若不能兼顧,一定要先沉得住氣。保持器度。」
時近年終,身邊有些朋友,深陷官非或各種爭端之中,煩苦不堪,大家各有各的麻煩。隨著車速奔馳,我嘗試靜定了一會兒,決定把這段往事分享出來。
律師給我的忠告,長久紥根在我心裡,影響著我日後在面對紛擾時的決策準繩。沉住氣,才守得住器。
同時,我也發展出簡單的方式,來幫助自己沉著。深做呼吸,吸氣五秒,秉氣三秒,吐氣八秒,鼻吸口吐,做四組深呼吸的循環。
讓生氣,怨氣,彆氣,瘴氣,在深呼吸中,先拿來順一順氣。不用急著紓解,只需要意識到,妳氣什麼,也察覺到,妳正在生氣。
當覺得自己可以理平氣和地言說事情的始末,就是開始處理的成熟時機。我的老闆曾經謬讚我,心臟鐵打的,好像什麼都無法摧毀我的冷靜與穩定。
我只好據實以告,我其實超怕的超氣的超煩的。但先氣先怕先煩的人,會先失去立場和器量。我不能是那個人,我的責任,是以冷靜與穩定,展現給大家,再糟的情況,我們可以維持基本的格局。
回到我們各自的人生,困難時,只有自己代表自己,身旁沒有律師,可能也缺乏說體己話的人。沒有關係,先沉住氣吧,別讓氣,昏垮了自己。
然後去想器,事有大小,器亦如是。想清楚妳要踩持的器度在哪裡,以此而為。天大的事,都能化解,妳的器度,是核心,是周期,是界線。
祝願大家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