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筆寫的,往往就是心情與心境。
寫字,從磨墨之前的倒水開始,就要有清淨之心,也要有雅潔之意。
磨墨倒水,要用水滴細注,水在硯堂如露珠在荷葉上凝聚成珠,如心神的專注。
磨墨容易,也不容易。只要墨條好,總是可以磨得黑,然而墨要磨得細緻,要有輕風拂花的心情,要有力透硯面的巧勁,旋旋而轉,如熱釜融臘,把所有焦躁、不安、雜思、異念,都緩緩磨進烏黑發亮的墨液之中,像煥發而內斂的精氣神。
磨墨如打坐,然而打坐卻容易雜思不斷,磨墨則專注於水、於墨,一兩分鐘就可以進入寫字的狀態。
現代發明的墨汁太方便,因為方便,所以容易隨便,隨便就容易散漫,不能起敬重之心,寫字也就等而下之了。
當乾燥的筆毛在水中散開、潤化,緊繃的心境也隨之清涼柔順。
寫字要靠毛筆,而使用毛筆要靠敏銳溫潤的心情。乾燥的筆毛浸潤之後,像茶葉一樣在水中舒展,恢復了生命,散發光彩。
書法以晉人行草最為「風流」,風流者,如風般的流動也,每一根細逾髮絲的毫毛都必須隨著書寫者的手勢,而在筆畫中流動,流暢、優雅、輕風一般的溫柔。
把乾燥的毛筆泡入清淨的水中,是一種清淨身心的儀式,當如觀音手中的柳枝,把瓶中的淨水灑向眾生,醍醐清醒諸多貪瞋癡愚,多看一眼毛筆如何在水中復活,寫字便多一分溫柔。
書法就是寫字,但也不只是寫字。
古人寫字最媚的大概是趙孟頫。媚者,妍也,嫵媚有致,不是那種媚俗的媚,古人形容王羲之的字也是用「媚」字,是後來的人對媚的字義發生改變,才有貶低的意味。明末清初,有人認為王羲之的字「沒有丈夫氣」,那是因為不懂媚字的字義演變。古人的書法觀點有許多都是錯誤的,讀書要如深度呼吸,常常吐故納新。
趙孟頫的字有一種天生的貴氣,一切喜怒哀樂、窘窮憤慲,都可以被他寫得雍容華貴。人生豈是沒有苦難?筆墨中怎麼可能沒有滄桑?而趙孟頫依然從容以對,那是天生的華貴之氣戰勝了內心的苦惱。
晚明的傅山瞧不起趙孟頫,但又忍不住學趙孟頫,學了以後又說,不過爾爾,如同董其昌一輩子都在吹噓自己比趙孟頫高明,傅山狂鬱、董其昌淡雅,卻始終在趙孟頫的優雅中俯首。
趙孟頫的高貴優雅來自高明的技巧,更來自寫字的心境如不染的白紗,無風自動,而丰姿婉約。
但趙孟頫的優雅不免也成為一種束縛,真正可以做到筆隨心生的,還是王羲之。孫過庭的《書譜》說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簡單而言,就是隨著心境的不同、寫字的內容不同,而有不同的書寫表現。
筆隨心生本來是一種極其自然的心理、物理反應,也是書法成為藝術最珍貴的因素,歷史上的任何一位書法大師,莫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即便是憂國、憤慲如傅山,他那粗服亂頭式的筆法與章法,不也在在反應了他身處變異時代那種進退失據的慌亂與堅持嗎?
再說同樣以狂草名世,卻背負「貳臣」惡名的王鐸,看似豪邁瀟灑的筆法,其實也是在改朝換代大時代中,道德、人格、氣節、富貴,取捨都進退失據的狂躁不安。
毛筆寫的,往往就是心情與心境。弘一大師的書法用筆走向極簡,沒有了筆法的起承轉合,一筆一畫都相中無相,但說是無相,卻也盡是弘一的本相。
為什麼王羲之很厲害?因為他寫字從來不隨便。
古今書家難免有敗筆,王羲之筆筆精到。
現代人學書法無非是想要學一手好字,卻不知,沒有端正的心,很難寫出好字。
柳公權說「心正則筆正」,我其實不喜歡那樣的道貌岸然,寫字需要的只是敬重其事的正心誠意,以及態度端正。
心正不一定筆正,但姿勢不佳寫字必然落入偏格。姿勢不對,視線就不對,橫直都會變形,寫字最好的姿勢如佛像安坐垂目,雙手自在如環抱太極。
書法是紙上的太極,無動不舞,無往不復,一筆一畫都是力量的初生、推衍與回收。
千百年後凝視王羲之的〈蘭亭序〉,仍然可以感受王羲之筆尖每一個纖細的動作,永和九年歲在癸丑,那永字的一點如凌空而來風聲,碰到紙上的纖維,順勢微微迴轉,太極雲手般向右下沉去,力道隱含未盡,單鞭蓄勢,繼續向左緩緩推出……光是那麼一點,可以領略的內涵,用十年時間去理解都不嫌多。
光是這麼一點,古人花的時間豈是十年。從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的「筆陣圖」開始,到歐陽詢的「八法」,這點竟然如高山墜石,在數百年的時間緩緩落下,而又落之不盡,再用數百年時間,到了明清之際,依然轟然響動,若暮鼓若晨鐘,在宣紙上其默如雷。
但世俗之人總是只看到點畫與筆勢的漂亮與瀟灑,便以為參透了毛筆的天機。
書法的天機如太極,只是一陰一陽的起承轉合,卻包涵了四季的輪迴、晨昏雨晴的變化,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
如同王羲之在〈蘭亭序〉的感慨那樣,今之攬者,亦由昔視今,而後之攬者,也同樣會有感於斯文,正如書法的力道起始映帶,總是朝向下一筆、下一字運動。
或有觀者會問,如果沒字了呢?筆勢朝向何處?
朝向時間的無盡之處。
朝向不知何時何地觀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