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捨離的單位(下)

2023/08/1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2018年三月的舊文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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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回老家,主要對付的對象就是大學期間直送儲藏室的四個箱子。一一打開後,幾乎不做貳想,全都歸做垃圾,只留下五本還有點意思的書。如此一來,我留在老家的私人物品就只剩下放在房間的書和 CD ,幾件衣服,以及歷年來收到的生日禮物與明信片。過去這幾年,我已逐漸清掉一些具有紀念意義但也只剩紀念意義的衣物,例如國高中的制服和班服,衣櫃裡只剩符合目前體型的基本款;至於書、 CD 和禮物就比較令人困擾了。雖然我能夠剔除某些不那麼深刻的小禮品,然而更多是曾經深深影響我的生命,每次重溫都能掀起感動,令我怦然心動的友人創作。

  雖然我不想失去它們,但說實話,現階段我也不打算帶著它們搬進我和先生的新家。共同生活需要空間來放置倆人一起決定的家庭用品,我不會攜帶多於必要的行李去紐約。

  我盯著書櫃,心中考慮該不該也對它們來場斷捨離。這個書櫃收藏著我的成長歲月中最精華的智識養分,但如今我一年住在老家的天數已不超過兩週。我捫心自問:假使我面臨和三年前外派一樣的變動,不得不丟棄書櫃的收藏,有沒有可能我在捨棄它們後,也能夠忘記它們,正如我已經不記得那 81 公斤紙張的構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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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 年 7 月 1 日東京電視台的週六特別節目「今天就丟掉吧!」(今日で捨てましょう!)中,有這麼一個橋段:節目主持團隊走在東京砂町銀座商店街,拿擴音器宣布:「有沒有人有想丟但丟不掉的東西?今天就丟掉吧!」一對母女聽到廣播停下腳步,看來像是小學生的女兒躍躍欲試地對主持人說「我想丟掉爸爸的塑膠鋼彈模型!」

  母女領著主持團隊走到父親經營的丼飯餐廳,和驚訝的男主人打過招呼後,回到家裡,將沒有組起來的模型集中起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位父親在兒子小時候出於對「親子同組鋼彈」的期待而買的,殊料在節目製作時已經 15 歲的兒子對鋼彈毫無興趣,於是模型紙盒便一直放著沒拆開。經過鑑價,確定滿布塵埃的鋼彈模型幾乎沒有轉賣價值後,主持團隊和母女再將七盒模型拿回餐廳與父親討論要不要斷捨離。

  那位父親穿著廚師服站在櫃台後方,面臨突如其來的壓力,很委屈地說:「這些模型對我而言是有意義的。」「到死我都想保留他們。」「為什麼你們非得這樣斥責我呢?」

  母親和女兒,以及明顯準備好要替他斷捨離的主持團隊則是回應:「這些東西放在家裡只是在積灰塵。」「已經放在家裡 16 年了。」「如果你比我早死,等你死後,這些都只是普通的垃圾喔。」「就丟了吧!」

  最後父親在七盒裡挑了一盒請主持人帶走,配上「さよなら、さよなら」的音樂,節目進入下集預告。

  節目撥出後,有觀眾在網路上節錄夫妻吵架的語句(但沒有提供 15 歲兒子對模型不感興趣的事實),批評節目主持人不斷藉著詢問母女的方式去強迫父親做出回應,太過殘酷。台灣的論壇也有人將此事件翻譯成中文(同樣沒有提到兒子對模型無感),回應者皆對該父親被迫丟棄背負宇宙夢想的鋼彈模型同感其悲。2010 年,日本已經發生過一則同樣肇因於丟棄鋼彈的社會新聞:一位 29 歲的上班族因為母親將他的鋼彈模型放進垃圾袋,準備丟棄,憤而縱火燒光老家。

  我倒是認為從那段節目中根本無從判斷誰對誰錯。儘管表面看來,父親是在主持人和母女的逼迫下丟了鋼彈,但也有可能是那對母女早就有丟棄的想法,但他們的意見卻被父親置之不理,這才找了主持人和攝影機來將家事公諸於世。攝影機錄不到的部分,才是那個家庭真正相處的時間。網上諸如「把那小鬼的玩具全丟掉啦!」或是「丟幾盒,就買幾盒回來!」都不能解決一個家庭內部複雜、動態的問題。

  解決囤積而不再使用的物品,對居住空間狹小的日本社會是很重要的事。如果我住在日本,大概就沒有機會在離家多年後,依然保留自己的房間和書櫃了。這點在台灣也是一樣。

  如果我缺乏空間存放物品,那我也早就對這些書斷捨離了;

  如果我無家可歸,我應該也不會欣賞這些書,只會嫌它們太重又換不了幾個錢;

  如果我孤苦孱弱,連一本書都拿不起來,我恐怕會痛恨這些書,因為我連丟都丟不動;

  如果我不存在,這些書也不會為我所蒐集,那也不會有該不該對它們斷捨離的問題了。

  ──等等,為什麼我在思考這些事?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剛剛無意識地凝視著架上《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的書脊。

  你好煩啊,亞瑟!

※※※

  想起那個日本節目倒是給了我靈感。我跑去找母親,問她:「媽,你要不要我把我房間清空?」

  她奇怪:「為什麼要清空?」

  「因為我現在用不到房間裡的東西,我看你們未來大概也用不到。」

  「不需要啊,把東西放在那裡就好啦。」

  「但是、但是,」我開始假設:「說不定在我不在台中的時候,你們突然需要空的房間,那時候還是要清空的。」

  「那時候再說就好啦。」

  我得不到我想要的回應,只能看著母親,我猜她知道我想要什麼,但就是不說,最後我只好攤牌:「我希望您要求我把房間清空,這樣才能讓我達成斷捨離。」

  母親大笑出聲,說:「我才不要!」她邊笑邊說:「你現在知道斷捨離不是那麼容易了吧!」

  是不容易啊,操持一個家。我們家在人數巔峰時,有七個人住在這戶房子裡。我們有兩個房間的用途隨著人物代謝,一變再變。這樣一間裝載二十多年家庭生活的房子裡,不可能沒有「當下看起來沒用的東西」,而在那之中,哪些該丟,哪些該留,很難憑著兩本薄薄的整理魔法書來決定。

  至今為止,我都是用個人為單位來進行斷捨離,自覺瀟灑地掃除我在台北、杜拜、布拉格的足跡,母親卻是用家庭為單位來執行。如果雙親也各自以個人為單位來判斷哪些東西該被丟掉,憑他們的行動力,老家早就不會有我專屬的房間了。建築內部固然有足夠的空間,但是身為房屋所有者的父母願不願意為我留下那一個角落,還是要看他們的想法。

  感謝他們一直將我的存在放在他們身邊;即使我曾經遠去,即使我又要離開。

  我不禁想起那位鋼彈被丟掉的日本父親。我想模型被丟掉的那一天,他一定又氣又苦,說不定會冒出「早知道一輩子單身就能盡情玩鋼彈」的想法;希望他在氣頭過後,看著自己的家人,仍能感到生命中擁有他們,還是不錯的。祝福他的家庭。

  未來我絕對不能再以個人為單位進行斷捨離了,也必須準備添購兩人或是更多人使用的家庭物品。我真是想到要買東西頭就痛。以多人為一個單位進行決策本來就比單人決策複雜,上一代的物質標準也無從適用在千變萬化的環境中,我們只能把彼此的存在放在心上,然後慢慢摸索如何邊走邊買,整理收納,以及斷捨離了。

  人與人的相處真是不簡單呢,你說是吧?亞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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