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正逢大雨,正在排隊要下交流道的車陣,移動得相當緩慢。車窗玻璃上不斷滑落的雨水,沖淡了此起彼落的車燈亮光與霓虹閃爍。光影在眼前浮動著,迷濛了原有的、清晰的一切景物。不過,就算能夠清楚呈現,那又如何?
打開車內的soptify,點下播放lofi音樂,輕柔舒緩的音調,讓自己暫時遠離白日的喧囂紛擾,回到單純的、僅有自己的世界裡。手握方向盤,此時,隨著我的自由意志,往自己想要的地方而去。沒有牽絆、沒有顧慮。只有純粹的、毫無拘束的意念,充滿自己的內心。
一個人,我從偏鄉來到這裡。從社內最不起眼的派遣社員,一路抓緊任何可以向上爬升的機會,總算也還有個可以接受的薪資與職務。我不是個好勝心強的女人,但為了能夠擁有想要的一切,我也不得不融入這個世間的遊戲規則。
導航面板顯示著他的手機來電,我滑動螢幕接聽。
「下班了?」他問。
「對,你回東京了?」我說。
「對,昨晚剛回來。有空一起吃晚餐嗎?我可以去接妳。」
有別於與其他朋友的邀約,總是幾星期前就安排。因爲見面的時間一向不多,他與我總是約得臨時。
「我還在首都高上,今天有點塞車。」我說。
「不要緊的,應該是下雨的關係。」他說。
「還是,你先去我家等我。車停訪客的位置就好,我會和管理室預約。」我說。
「好,待會見。」他說。
有幾個星期沒見了吧。一個月平均出差兩至三週的他,我們幾乎都只能視訊或是電話聯絡,甚至常會幾天都聯絡不上他。
「就像消失一樣。」我曾對他這麼說,而他也僅是苦笑回應。
就算我們都在東京,他也常必須要加班。不知不覺中,我們好像都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
正確地來說,應該是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方式······
沒多久,我回到了家。
一走進家門,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廚房裡的駿,熟練地正在料理晚餐。
「妳回來了。」他對我微笑說著。
「不好意思,我想妳回來應該也累了,所以就先煮了晚餐。」他接著說。
「沒關係,謝謝你。」我微笑說著。
「好香,好久沒吃你做的料理了。」我接著說。
不知有多久的時間,回到家,總是漆黑一片。沒有人等待,也沒有等待的人。僅有孤獨回應著自己。
兩道料理,搭配兩小盤醃菜以及味噌湯迅速上桌。
「駿,你的料理還是一樣美味。」我說。
「謝謝,妳喜歡才最重要的。」他微笑著說。
晚餐後,我正在清洗碗盤。駿已在餐桌前打開筆電一邊正在會議中。我知道,他是忙碌之中,特地來看看我。在工作時,他總是相當專注,我不想打擾他,也想讓他有足夠的空間做他喜歡的事。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越想靠近他,我就越是壓抑自己……
雨停了。
夜,恢復了往日的闌靜。
梳洗後的我感到有些睏了,往餐桌望去,駿似乎還在工作著。
「別太累了,記得睡覺。」我微笑著說,邊往臥室走去去。
好幾次,駿都是工作到幾乎日出前才休息。
「好。」他也微笑著說,一邊闔上筆電。
回到房內,襲來的濃厚睡意,已讓我漸漸感到意識朦朧時,駿輕輕推開房門走近我的身旁,溫柔地喚著我:「美羽……」
我迷濛地張開雙眼,微亮的夜燈之中,他的眼神,依稀令我感受到些許沉醉迷離。
「嗯?」我回應著。
駿看著我,有些欲言又止。
一會兒之後,他微笑著:「沒什麼,對不起,吵醒妳了。」
「沒關係……」似乎話還沒説完,我又沉沉睡去。
走到窗台邊,推開陽台的玻璃門。駿望向逺方,港區迷人閃爍的美麗夜景,此時卻顯得空洞深沉。
那件事,正在駿的腦海中,靜靜地翻騰。如同站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全然漆黑的沙灘上,只能憑著聽見每次海浪拍打的聲音,判斷著浪潮是否距自己越來越近,直到可以瞬間吞噬自己。
對於那份隨時會發生的強大衝擊,與未知所浮現的不安,再堅強心志也會如同逐漸崩落的灰燼般,消失殆盡……
開在一望無際的州際公路上,放眼望去只有看似沒有盡頭的漫漫長路。而這樣的路途,是駿出差行程的一部分。
十數個小時後,駿在一大片荒涼的工廠廢墟前停下,熄了火之後走向建築物。生鏽的金屬格網圍籬,將幾乎傾頹的建築物圍起。斑駁不堪的大片外牆,窗框上鑲著僅剩的碎玻璃,讓人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是什麼樣的地方。
幾株高大的仙人掌零星地站在遠處,彷彿也冷眼看盡這裡所曾經歷過的一切。
駿向前走去,在看似大門處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陣狂風,突然莫名地襲來,伴隨著令人不寒而慄呼嘯聲,強烈的氣流甚至將沙塵攏起數座豎天的龍捲。連天空的顏色都已被塵暴淹沒之時,瞬時之間,停了下來。
狂沙緩緩降下,塵埃落定後,四周又漸漸恢復了原來的寂涼安靜,剛才那陣彷若可將世界頓時催毀的狂風沙暴,一瞬之間完全消失,就像從沒發生過一般,也沒有任何人的蹤影。
是的,一個人都沒有,包括駿。
他,消失了……
晚間7點多,我還在諾大的瓣公室內工作著。感到有些累了,起身走向茶水間,從手中的小零錢包內拿出幾枚硬幣,選好了要購買的咖啡後投入販賣機中。
在喀拉喀拉的零錢聲響之後,販賣機開始流暢地運作,不一會兒一杯香氣十足的現磨咖啡就完成了。我打開販賣機中央的塑膠蓋將咖啡取出,到了靠窗的小邊桌坐著。
一位其他部門的同事也走了進來,我見過他,但並不熟識。他也買了一杯販賣機的現磨咖啡後,在我身旁的另一張圓桌坐下。
工作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之所以這個時段還在公司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原因。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岩谷小姐嗎?」同事問。
「對,我是。」我微笑說。
「可以請問你是…」我接著問。
「我是黑崎駿。」他說。
「……」我感到有些訝異。
「和妳的朋友同名同姓,對吧?」他露出有些詭異的笑容。
我立刻想要起身離開,他卻開始狂笑了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立刻充斥整個空間。
我,無法動彈。
就算捂住耳朵,也止不住那個瀰漫在空氣中刺耳的笑聲。
一陣音樂聲遠遠地響起……
我張開雙眼,朦朧中,是手機的鬧鐘鈴聲。
「還好,只是一場夢。」我還有些驚魂未定。
「或許,我只是太想念駿了吧。」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自從上次見到駿,已經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駿,音訊全無……
週末清晨,我換上跑服,戴著運動帽,一如往常般,到距離住家附近大約2公里左右的公園慢跑。
公園內最著名的,就是有非常多高聳的銀杏樹。初秋的此時,銀杏葉已漸漸開始轉爲黃綠色。等到雪季來臨之前,就會是成片的美麗金黃。而當微風輕輕流過,瞬間落下的金色葉雨,讓人彷彿置身畫中。
跑完一圈,大約是3公里半的距離之後,天空開始飄著濛濛細雨,而我也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走沒多久,竟然遇見……
「好久不見。」男人說。
「……」
「他呢?又不在?」帶著嘲諷的語氣,男人又說。
我頭也不回地,趕緊繼續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沒想到,他竟然又擋住了我的去處。
「不要過來!」我ㄧ邊說著,一邊慢慢地退後。
我害怕地開始有些呼吸急促,而雙手也開始微微地顫抖著。我環視四周,因為雨越下越大的關係,周圍並沒有其他人。
腦海中浮現的,只有空白。
就算我曾經非常努力地鼓起勇氣,處理了與他之間的關係。在一切結束之後,他,依然是我最深沉的恐懼。
那份深層的無助感,又再次清楚地浮現,每一分不願再憶起的過去,再度蝕進我的身體。雨水已漸漸地將我淋得濕透,那份刺骨的寒冷,逐漸喚醒我10年前的那段不堪的回憶……
我想要逃跑,我想離他越遠越好。但根深柢固的恐懼,早已再度箝制了我的身體,我無力抵抗。
紊亂的思緒交錯著冰風凍雨,淚流光疏之間,現實與記憶的界線也開始融化。實相的邊界我早已拋下,任憑深淵的慾望吞沒我的最後一絲光明。
在幾近窒息之時,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結束,卻也是另一個開始。猛然睜開雙眼,深刻地感受到全然的、徹底的,是一個嶄新的自我。
「滾。」男子的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前直視。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細微且深層的恐懼。這是我從來未曾見過的他,卻讓我感到無比舒暢。微微地,我對他露出笑容。空氣中凝住詭譎的氣息。明明是下著滂沱大雨的此時,卻靜謐地有如獨自步行於深雪之中,冷洌卻自得。
一會兒之後,男子全身顫抖,面目猙獰地倒在地上。帶著漠然的我,緩緩步至他的眼前。沒有任何一句對話,也不需要。過往,所有他曾加諸於我的淚水與孤寂,此刻,我也毫不保留地輕柔奉還。
而他卻連我所背負過的,萬分之一的苦痛都無法承受。
「不,別過來!」
「啊……」不論男子在地上如何滾動哀嚎,空氣中依舊寧靜。他,已徹底體會無法宣洩的、無聲的恐懼,是如何在身體與心中翻騰。
差不多了,混亂與不安已占據了他的身心,餘生,他終將在混沌中度過。而我,終於可以安心地轉身向前而行。
在選擇套上惡魔枷鎖的那一刻起,換來的是一個全新的自我,慾望、執念、貪求、壓迫,所有人性的本能,都不再受到拘束。
這是每個人最深層的需求,所謂道德約束,也只不過是一個名詞而已。所有的苦痛,都會還諸於施加者身上。透過我的身體,這股幾乎讓人成癮的力量,將依附於每個願意墜落的靈魂。
去吧!讓永夜代替白晝,所有的罪孽都將是滋養人心的繫繩。輕輕的拉扯,我就能控制所有的慾念,直到永遠…
週間,會議室裡正在檢討上一季的各項業績。這絕不是一個令人舒適的場合,卻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
前一季,我的達成率大約是120%。能夠在清一色男性的業務部門裡生存,我憑著自己的一己之力。但依然受到課長質疑不夠努力。也有人私下竊竊私語,每月出色的表現,憑的是,我的身體。
該這麽做了。
就在課長用看似溫和的語氣,卻滿嘴都是尖銳的評判時,我將視線對準他的眼神,精準而深切地看透了他的心底之後,不禁感到菀薾。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我只用意念在心中說著。
課長一臉訝異,一邊緊張地東張西望。但此時我什麼也沒說,看著他神色慌張的樣子,就如同我在每次經營檢討會議中一般的無助。
有理由的責難,沒理由的責備。
憤怒、羞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卻從來沒讓任何一滴淚落下。彷若不得不在一位心懷不軌的男人面前,被迫剝落身上一層層的防備一般。
一個女人,一個有工作能力的女人,卻屢屢在職場上受到歧視與壓迫。每每在閉門會議時,卻又是免不了被尖銳的話語進行莫名的批評。其他的同事們,縱然已查覺到不公,卻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身為社畜的無奈與現實,此時表露無疑。
該是時候讓大家回想起,人類應該遵守的生存原則,是什麼。
我緩緩地從坐位站起,溫柔地看著課長充滿疑惑的眼神。
「對不起,我僅僅達到120%的達成率,遠低於目標的200%」」我說。
「相較於其他未達標的同仁,我似乎背負著更多公司給我的深切期許,很抱歉。」
我低下頭並緩緩閉上雙眼,惡魔枷鎖的金屬碰撞聲在耳邊再度響起,只要我輕輕拉扯,人心邪惡的意念與污穢的過往,將毫不保留地傾洩而出。
抬起頭後,再次猛然睜開雙眼,我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的內心深處,略過自我保護的假象,淺意識裡放置許多不堪入目與不爲人知的秘密,完全一覽無遺。
深深地,我嘆了一口氣。
原來,自願來到地球的每個靈魂,卻深陷其中似是而非的考驗。早已遺忘當初單純良善的初心,也早已遺忘如何憶起肉體之下的真我。他們困住了,在如此厚重拘束的軀殼裡,無論桎梏的心靈如何呼喚,他們依舊漠然無視,心甘情願地將這裡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我看著課長,用意念將他的秘密以全像的方式反覆在他的腦海播放,他開始抱頭瘋狂大叫痛哭,殊不知,這些事,只有他自己看得到,其他人全都被瞬間發狂的課長驚嚇地不知所措。
「呼……」就像是吹滅另一支蠟燭般輕而易舉。
墮落的光芒,
早已隱沒於無邊的闇夜。
毀滅之前,
請容我燃盡你們心中殘存的、
僅剩的微光。
面無表情中隱藏著些微地,幾乎無法被察覺的笑意。推開會議室的大門,我毫不畏懼地向前離去。
一直以來,總是獨自漂浮於深不見底的、闇黑洶湧的伏流裡。慣性壓抑的自我,幾乎遺忘自己依舊擁有自由的靈魂。冰冷抑鬱的身體,幾乎遺忘自己還能擁有微笑的能力。就在這個瞬間,我深刻地體會到,那個不得不忍受著低階頻率,隱藏真我的自己,此後將不復存在。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清朗地灑落在走廊。
一個人,我走向長廊的另一端。
突然之間,耳邊傳來像是高頻率的電波,它並不刺耳,彷若從遙遠的深海之中傳來的訊息,絮語若霏地想對我說些什麼。閉上雙眼,我仔細聆聽,直到頻率慢慢地淡出、慢慢地消失。
腦海裡,依舊空白著。但他的身影卻清晰地浮現。不自覺地,淚水竟已輕輕滑落臉龐。
透過迷濛的淚珠光幻,我依稀還能感受到,與實相曾經緊密連結過的、溫柔的記憶,是那個依然還深愛著他的自己……
漂流於無盡虛空裡,
早已忘卻所有的曾經。
深藏永恆的一隅,
唯有,
烙印在靈魂深處
與你的約定。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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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愛,
從來就沒有對錯。
只有,
墜入時的不顧一切。
節錄自 Emilya Kao 小說作品《霧之淞》
Emilya 的第一本小說作品《霧之淞》, 維持了沈靜優雅的寫作風格, 但,卻是你從未見過的Emil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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