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的紀事 (古早二三事)
之一: 陽春麪
這幾年回台灣, 都沒有去吃陽春麪. 我還在想陽春麵是不是不存在了. 現在人生活富裕, 大概不會記得陽春麵了. 我很小的時候, 曾住在文化北路那個廟的正對面. 有一陣子, 我媽媽在那裹擺麪攤子, 夏天還賣挫冰. 記憶裹, 我曾經和爸爸一起洗愛玉子. 仙草好像是用煮的. 在麪攤子的對面, 左茶室, 右浴間, 和廟口鼎足而立. 三重多” 流氓”, 在那個時代, 是真的. 不過, 兄弟們到我家攤子吃喝不付錢, 但是非常有義氣地讓其他人統統付了錢. 有一年淹大水, 我從半樓那個窗口看出去, 男人們用條橡皮艇載著小孩, 女人和東西, 不知何處去. 我看見裝台灣啤酒的黄色塑膠箱浮在泥水裹, 一瓶瓶的啤酒, 汽水就這樣漂走, 覺得好可惜. 後來三重就比較少淹水了, 我也不記得我家的麵攤是如何收場的. 那可能是一個陽春麪一塊半的時代.
我吃過五塊錢, 十塊錢和十五塊錢的陽春麵. 在出國之前, 陽春麵的價錢可能是二十或二十五塊. 那時候已經可以吃得起中華北路的牛肉湯麪加很多酸菜和餛飩麵了. 高中時代 和晴晴一起吃得最多的是魷魚庚, 一起放学回家的歲月造就了我們三十年來近似姐妹的親密關係.
最近這二十年, 大家有了太多選擇,就不太吃一碗什麼都沒有的白湯麪了. 話說回來, 油葱真是台灣湯頭的寶貝. 一點點油, 一把油葱, 幾片青菜, 從滾燙的大鍋撈起, 在煙霧滾燙中, 就是温暖人心的好滋味.
廟口還在, 公共浴室與茶室已成傳說. 古早的攤位, 現在已成大樓. 捷運正在完成中, 只有在那小巷中, 一群圍坐在矮桌旁的” 庴邊” 們, 打著四色牌, 三不五時提起, 連五, 六年級都不知道的古早情事. 那是一個陽春麪賣五塊錢, 走路過台北橋的年代.
之二: 不可吃, 牛肉麪
那時候, 很多台灣人不吃牛肉. 我們家從來也沒有看過牛肉. 我有時因為要帶著哥哥去八里的療養院, 所以會去自強路的阿姨家. 八里療養院是在麻瘋病院的隔壁, 從廖添丁廟下車, 要換客運, 有時錯過了, 就用走的, 两個十多歲的孩子, 腳程不快, 印象中要走45分鐘. 後來因為姨丈有車, 媽媽就拜託姨丈星期天來接送.
小莉阿姨是個豪爽有肚量的女人, 一直都很挺自己的姐妹. 有時送了哥哥, 我會在她家待一會兒. 因為姨丈總是要吃喝, 我也跟著吃一點. 姨丈做過鹹米苔目加茼, 還做過新東陽肉醬炒粉絲, 是台灣版的螞蟻上樹. 那一次, 阿姨家裹沒做飯菜. 阿姨又怕我餓了, 便帶我到自強路和桃園街口的麵店. 阿姨對老闆說: 煮碗麪給我姪女吃, 錢, 再算啦! 她轉頭跑回家, 留我一個人手足無措的站在麪店, 老闆叫我坐下, 也沒問我要什麼, 就自顧自也下起麪來. 其実如果他有問, 我大概也是說随便, 從來我都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
老闆端上來好大一碗麵, 上面放了好多牛肉. 我嚇了好大一跳! 我們是不可以吃牛肉的! 牛耕田, 是人類的好朋友, 課本是這樣說. 吃飯一定要吃乾淨, 不然以後嫁個麻子, 更是奉行不渝的金玉良言. 可是我好餓, 熱湯麵總是讓人更加飢腸轆轆, 我挑著麪吃, 想著, 吃一口肉, 應該沒關係吧, 只吃一小口. 而且不可以浪費啊! 我記得我猶豫著, 在做與不做之間, 最後節儉的美德戰勝了不可吃牛肉的禁忌. 我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肉, 才剛剛放進嘴巴裹, 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吐掉口裹的牛肉, 以為阿姨跑來阻止我吃牛肉, 看她跑得那樣急, 我好羞愧, 不該偷吃牛肉的. 更慘的是, 証據就在碗裹.
“你趕快吃完, 趕快回去, 你阿公死去了, 你阿母叫你緊轉去” 我一時腦筋沒轉過來, 以為我吃了牛肉, 所以我阿公死掉了, 我想牛的報應真是可怕, 隔了那樣遠, 也知道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因為害怕, 所以我馬上就告訴阿姨我要回去了, 反倒是阿姨叫我把肉吃完再回去, 她說啊,” 吃飽再回去, 死去了又活不回來了, 吃飽再回去!” 我沒敢再吃一口牛肉, 轉頭往正義北路方向走, 心裹一直嘀咕著, 人果然不可做壞事, 天在看呢!
阿公死掉後, 屍體放在家裹好多天. 每天要拜拜, 媽媽和嬸嬸要輪流哭, 有時候媽媽要做飯, 就叫我代替她哭. 我把頭靠在棺材蓋上, 假裝哭, 一直想著, 我要是不吃那塊牛肉就好了!
後記: 關於靠在棺材哭
朋友說他住在鄉下, 全村子大多姓李, 所以一有人過世, 幾乎是全村要守夜, 女人得去哭, 男人就聚在一起打麻將. 輪到男人去靠在棺材, 燒香的時候, 就叫小朋友代替打一下, 所以朋友的麻將打得一級棒, 因為常常代替了這桌換那桌, 村裹那幾年, 往生的人多, 練習也多. 日後, 他官運亨通, 麻將的功不可沒. 是這樣的, 董事長娘愛打麻將, 董事長愛開會, 高級幹部蒙君召, 逢年過節就被叫去吃飯兼開會. 朋友善解人意, 陪董娘打麻將, 逢小便輸, 逢大便嬴, 朋友錢嬴得多, 董娘次數嬴得多. 皆大歡喜. 次數嬴多了, 人就驕傲了, 某日打電話給新竹園區的另一董娘約戰. 三缺一之下, 新竹董娘打電話給朋友
” 喂, 好康到相報, 要不要來湊一腳,Amy 要來打麻將”
“ 哎喲, 提款機要來, 當然算我一脚” 那一戰, 嬴了多少錢不知道, 但是我一想起朋友從小代替打麻將, 成就直達某大集團資訊室總監, 我就忍不往要笑.
之三: 義大利麵
這幾年, 電視上美食節目多到目不交睫, 連阿基師都要教媽媽們做醬汁. 我媽媽那一代, 就不用醬汁, 都是用肉臊, 滷肉湯, 酸甜醬, 芝蔴醬, 給它” 淋下去” 加上” 翻一翻” 就是–碗拌麵.
後來日劇流行起來, 就看見紅色, 白包, 綠色, 黑色的繽紛色彩義大利麪成了劇中女主角的超級美味. 用墨魚汁做醬汁, 可能只有日本人, 台灣人才想得出來. 我在美國從來沒吃過. 去日本, 就想吃壽司或去居酒屋, 根本不要吃墨魚汁麪, 至不濟, 也去排個隊吃豚骨拉麵.
前婆婆很喜歡義大利的一切事物, 所以她很會做pasta sauce. 我後來學著做, 現在也做得不錯. 其中的祕密就在於義大利香腸. mild and hot各兩根,把香腸的皮拿掉跟絞牛肉一起炒. 義大利香腸, 就跟台灣的” 冠強” (灌香腸) 是一樣. 每一個家, 各有秘方. 現在人, 可能沒什麼人做了. 我小時候, 我爸爸做過一次, 用高梁酒拌過, 所以很香, 香腸掛在竹竿上曬乾, 我每天在竹竿下走過, 總想著我們什麼時候吃香腸. 風乾了許多天以後, 放学回家. 香腸不見了. 如果不到十歲的小孩有什麼惆悵, 這就是了.
我因為是跟Betty學做這個sauce. 我跟她的吃法 and table setting 是一樣的. 紅醬配紅酒, 白醬配白酒. 義大利麵包會烤熱包著布巾放在麪包籃裹, 沙拉醬只用酒醋, 而不是凱撤, 千島. 麵比較有選擇, 女兒小時候, 就用些貝殼, 蝴蝶結和螺絲型的. 後來就比較長用寬型的. 我其实是喜歡海鮮白醬, 但是其他人全喜歡番茄紅醬.
這過去三年, Betty 已經不能做飯了, 我從家裹做東西帶過去看老人家, 常常做義大利肉醬, 因為方便, 也因為感謝. 想起來, 許多人生第一次, 其実都是因由她的啓蒙, 第一次去巴黎, 第一次認識名牌, 第一次學燙衣服, 第一次認識去博物館, 她常常驕傲的說”Other people collect art, I collect art museums”. 看護準備都是很簡單的食物, 放到盤子裹, 就在電视機前餵她, 我知道她有多厭惡被餵食. 她一向喜歡把食物放到美麗的餐具上,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 那一年我媽媽來幫我做月子, Betty 做了義大利肉醬麪 with full table setting. 整個桌子放不下, 沙拉盤, 麵包盤, 餐盤, 奶油刀, 沙拉fork, 吃正菜的 fork 和餐刀, 水杯, 酒杯和雪白的linen 餐巾. 我媽媽那見過這麼麻煩的晚餐, 一個麵, 两道菜, 居然也能擺滿一桌子. 她還直担心, 一會兒要洗多少碗盤. 那一餐的碗盤, 洗碗机 run 了两次.
美國現在有一個餐廳很流行, 叫Vapiano, 是義大利麵DIY. 你可以選自己要的麪, 自己的醬底, 自己的配菜, 選好了以後, 厨師會把你點的東西在鍋裹” 翻一翻”,Globalization的結果又回到媽媽那一代的” 翻一翻”. 那個一個麵擺滿一桌的日子, 大概只有在愛情喜劇裹面才能再看見.
後記: 義大利麵另一章(Pasta and Truffle oil)
朋友去義大利佛羅倫斯有豔遇. 在皮衣店裹, 英俊的男店員藉口要送朋友一條絲巾, 請她到展示櫃前去選. 然後男店員約朋友晚上吃飯, 因為两個人英文都不好, 結果就是男店員騎了他的小摩托車來接朋友. 佛羅倫斯巷小路彎, 義大利人遇紅灯不停, 只是互相對喊, 也不知是打招呼還是破口大駡, 朋友有嚇到, 但是老神在在, 讓男店員難以下手. 後來男店員帶了朋友去一家家庭似的小店, 店主媽媽慈愛有加, 熱情款得. 端出才剛進貨的truffle oil 灑在朋友的pasta 上, 還坐下來聊天, 把男店員丟在一旁. 臨走, 給了朋友熱情擁抱, 再加上左右两頰的air kiss. 可能還威脅兼交代, 不可對朋友下手, 所以朋友完壁歸來. 當然男店員也給朋友熱情擁把, 反正聊勝於無. 問朋友的感想,” 就是爽啊!”” 因為有忽然變成美女的感覺, 全店都看妳一個, 都對妳微笑示好!”” 還有, 我是全店最瘦的!”
果然, 是因為好不容易變成瘦女才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