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牆會說話,是真嗎?
不信的話,你自己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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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予詳,六點半了。」
「宋予詳,你再不起床,遲到我可不管你咯。」母親站在一樓的樓梯口,朝著二樓緊閉的房門有些不耐煩的吼著。
這是身為母親的她,每個上學日早晨的固定行程,從我小學到高中無一倖免。除了校外教學或出遊前興奮到睡不著,可以自己乖乖起床之外,否則她每日上班的前三件事中,叫兒子起床是一定要做的事。
她也曾經想過,叫不聽就放任我睡,不管了。但一想到鄰居及三姑六婆的渲染能力,以及頻繁遲到在學校要被加重處罰等因素,無論在面子上或心疼上總讓她放心不下。於是,她只能一邊平息自己的怒火,一邊期盼這個令人頭疼的兒子能夠快快長大,學習獨立。
「好啦。」我有氣無力地回應著,只是這點音量,恐怕樓下正在發狂的母親是無法聽見的。
「宋予詳,到底起來了沒?」
在母親連續大喊第三聲後,二樓的房門終於有打開的跡象。她聽見有人從房間裡走出來,並且關上浴室門的聲音。心裡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順勢也將插在腰上的雙手放了下來,迅速走回廚房。這是每日上班的第一個戰場。
廚房手洗槽放著一個塑膠盆,裡面裝著剛撥好的高麗菜,還來不及沖洗。砧板上已經拍碎的蒜頭與紅辣椒正等著切細。剛執行完鬧鐘任務的母親,再次走到方才離去的位置,接手將沒做完的事繼續做完。
幾分鐘後,一盤剛出爐的高麗菜放在料理台上,冒煙。
母親先將砧板與菜刀清洗完,放在窗戶邊的刀架上,接著再彎著腰,用沾滿白色泡沫的菜瓜布,刷洗鐵灰色的炒菜鍋,一氣呵成。此時,身後傳來一陣清痰聲。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
「老ㄟ,一大清早就在擤鼻涕,你兒子都遺傳到你啦。」
「沒辦法,這是宋家祖傳的印記,不然妳以為我很願意嗎。」父親心裡想的印記其實是左手腕上的那顆黑色珍珠(胎記),但嘴裡說的卻不是這樣。
「最好是印記,等那天我找人把這個毛病給治好了,看你怎麼傳。」
「這可不行,少了這個印記,我怕他阿祖會認不得人。」
「他阿祖都做仙了,請問,能去哪裡認人?」
「夢中啊,妳沒聽人說過,『阿祖疼孫』都會挑在半夜嗎?」
「聽你在唱歌,光天化日下少在那胡說八道。就是你愛亂說,你兒子才會一天到晚讓我忙的沒完。」
「我兒子可好的很。妳啊,只要別把他死死的掐著,自然能翱翔天際、恣意高飛,妳也可以過的輕鬆一點。我說啊,就是妳自己想的太多,等妳的心放開了以後,就會發現戶外的空氣是多麼清新。」
「什麼叫做我想太多,沒有我整天給你們做牛做馬,你可以把話說的這麼好聽,只會說風涼話。不說不氣,一說我就生氣,就拿前天來說.......」
「叮咚、叮咚。」高掛客廳牆上的時鐘,此時傳來了不小的聲響。
說到客廳那個時鐘,真是又大又圓,其鮮紅的外衣,在白色牆面的襯托下,格外顯得搶眼。此時,其整點報時的鐘聲,就像是及時雨,來的不早不晚。剛好在母親又要舊事從提時,立即趕到,成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也讓父親能搭個台階下,因為他知道一旦點燃妻子的怒火,今天肯定得吃不完兜著走。
「ㄟ!都七點了,怎麼還沒看到妳兒子下來,他今天不用上學了嗎?」狡猾的父親藉機轉移了話題。
「你看,他是不是很『蠻皮』(台語,頑固、冥頑不靈的意思)。方才我已經叫過他了,半小時過去,現在還沒看到人影,看來改天去山上沒取一些藤條回來不行。」母親的怒氣一下子高漲了許多,只是不曉得惹她生氣的人究竟有誰?
母親又再次衝到樓梯口,心想如果這次再叫不醒你,我就跟你姓。
然而,父親就像個沒事人一樣,默默打開烘碗機,拿出碗筷,將電鍋裡的白飯一勺一勺地添在碗裡,拉開椅子,準備吃早飯。他心想,這個充滿生氣又熱鬧的戲碼,能夠天天演,也是種平凡的幸福。
「宋~予~詳~七~點~了,你~又~想~遲~到~去~掃~廁~所~了~嗎~」母親加重了語氣,並且每個字都拉了長音。
沒一會兒,二樓靠樓梯口的房門,終於被人莽撞地拉開緊閉的大口。一位身穿短褲睡衣的男高中生,拿著制服匆匆忙忙的衝進了浴室。這時樓上不斷傳來大動作與東西掉落的聲響。
三分鐘不到,我就揣著書包,跌跌撞撞地直奔廚房,準備從電鍋中拿起二塊外皮蒸得白白胖胖的銀絲卷,套到透明的塑膠袋裡。
「你的早餐我已經裝好,放在餐桌上了。底下還壓了一張五百塊,要記得帶。」沒過一會母親又接著說,「我剛剛明明有聽到開門的聲音,你是起來尿尿後又接著回去睡嗎?」
「誰在跟你起來尿尿,我才沒這麼閒。」
「但我在樓下,真的有聽到開門的聲音啊。」
「妳是第一天上班啊?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
「哦對,忘了你姊今天學校放假還在家。我就是整天被你們父子倆氣到忘東忘西才會這樣。等一下叫你爸載你去學校,現在公車肯定是趕不上了!」
***
晚飯過後,父親去村廟旁的活動中心參加村民大會,姊姊出門約會還沒回家,因此客廳裡的電視必須聽我指揮。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個頻道,還是沒能切到喜歡看的節目,嘴裡不停叨唸著,為什麼蠟筆小新不是現在播呢?
這時,母親從廚房端了一盤削好皮的美濃瓜走了過來,在放下水果的同時,也狠狠把我翹在桌上的二郎腿打落。心裡感覺真不痛快。
「宋予詳,成績單呢?月考都過這麼多天,成績應該出來了吧。」
「我~~夾在課本,不小心放在學校抽屜裡,改天在拿。」手拿叉子的我,差點就讓美濃瓜撲倒在地。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
「什麼改天,明天記得帶回來。分數高低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有進步。」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是不是就代表維持的不錯?」
「維持?人家一百分叫維持,你那五十五分叫什麼維持。」
「不然要叫什麼?」我小聲說著。
「對了,你今天不是有歷史課嗎?上的怎麼樣?」
「就那樣啊,還能怎樣。老師只是對著課本或教材照唸一遍,就像唸經一樣。」
「所以你就睡著了?」母親不懷好意的問。
「沒有,怎麼可能睡著,我上課從不打瞌睡的。」
「沒有睡著,那老師讀課本內容時,你看什麼了?」
「當然是看課本啊,不然我還能讀無字天書嗎?真搞笑。」
當我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完後,突然從天邊飛來一個火紅、滾燙的巴掌,狠狠甩在我的後腦勺上。
「沒帶課本,還敢大言不慚的想要騙我,真是說謊不打草稿。」
「妳怎麼知道我沒帶課本?」
「今天早上去打掃你的房間,看到它掉在地上,順手幫你撿起來放在桌上,我看了桌上的課表才知道今天有歷史課。你啊,能不能像姊姊一樣,睡前先把書包整理好,否則以你每天早上那種懶散的個性,一定會常常忘了帶這個、那個。」
「妳明明知道還要故意問我,真是莫名其妙。」
「你說什麼?」
「我有說錯嗎?為什麼要把生活當成考試,不停的考,不停的問。而且妳明明都知道答案還要問,不是故意刁難是什麼?」
「這樣叫刁難?如果你自己能把事情做好,我需要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面幫你善後嗎?真是『好心被雷親』。你自己去阿祖那好好的想一想,到底什麼叫做故意刁難。」
「我都高二了,能不能不要一直叫我去神明廳跟那面白牆對看。難道妳沒有聽過有一種恐怖叫『白色恐怖』嗎?」
「管他什麼白色、什麼恐怖。我不生氣,還把我當成病貓,非得要我發怒你才知道怕。」
「你不知道天天對著白牆看,看到我都覺得恐怖。」我邊說邊往樓上走,留下母親一個人火冒三丈的坐在客廳裡,等著另一個不長眼的人,掃到颱風尾。
***
「白牆啊,白牆,可以跟我說說話嗎?我好無聊。」「白牆你說,我媽是不是很愛生氣。動不動就叫我對著你看,你又沒有什麼好看的。這個習慣真是糟透了。」「如果你能懂我,那該有多好。」「算了,你怎麼可能會說話,又怎麼可能會懂我呢。」
「你如果乖一點,聽你媽的話,就不會這樣了。」白牆不知從何處的孔隙中,發出老沉的聲音,而且是我聽懂得的人話。講的是,國語。
「是你在說話嗎,我有聽錯嗎?」
「不是你說,跟你說說話的嗎?真是健忘。」
「你真的會說話?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重要嗎?天天被你媽三催四請、五打六罵的。我才想問,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不是,那是因為她動不動就生氣,誰知道哪裡是地雷區啊?」
「好,你知道為什麼今天早上她多給你五百塊嗎?」
「不知道。」我想都沒想就直接脫口而出。
「你這句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一定得改掉才行。」
「為什麼?」
「因為這二句話最容易讓你身邊的女人抓狂。現在是你母親,未來是你太太,以後是你女兒。如果不想當個沒腦袋的男人,勸你還是早點把這二句話改掉為妙。」
「是真的嗎?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遲早有一天你會開悟的。不過,在此之前你會先被揍一頓。」
「為什麼?」
「還問我為什麼,你今天拿了五百塊買月票了嗎?沒買你明天怎麼搭公車?」
「對厚,今天一整天都過的不順利,害我都忘了要買月票這回事了。」
「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媽給我五百塊,還有我要買月票的事?」
「你在我眼皮子下長大,我怎麼會不知道。有些事,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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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嘛好啊,連面壁思過都能睡著,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睡著了?」
「不然咧?快去洗澡睡覺,明天起不來你媽又該生氣了。」
「什麼嘛,原來只是作夢。」不知為何有股失落感在心底油然而生,不自覺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
「沒事,我以為自己有了幻聽。」我邊說邊往樓下走,並將放在三樓的拖鞋故意亂放一通。
也不管走在背後的父親是否有跟著下樓,反正在家他要去那是他的自由。我拿著短褲睡衣,快步的往浴室邁進,要趕在姊姊回家前洗好澡,否則等她回來又要搶著用。今天我可沒那個心情跟她吵架。
「17歲,算來也差不多了。」父親意味深長地往貢桌上的神祖牌位看了一眼,然後才往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