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看書｜我看汪曾祺《茱萸集》

　　原先看〈受戒〉，就一直很喜歡汪曾祺的書寫方式，汪的文字又清又柔，像雨後的天空，能洗淨神明。他用單純的口吻和敘事手法，把一件本該痛苦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並非痛苦不重要，而是他筆下的人物，似乎有更重要的信念、生命的堅持需要貫徹。於是這些人物就像一塊一塊的原石，經過打磨之後只會更加發亮。

　　同樣寫男女情愛，沈從文著重鄉村人物身上的原始性與生命能量，沒有誰特別出眾，登場人物通常也不知姓甚名誰，僅以身份給予定義；所以在我腦中，大家都長著同一張臉孔。沈從文寫的是一種生活方式、農村日常，然而汪曾祺也寫農民，但他故事中的人物就是比較亮眼。他會特別點出男女主角的俊俏，於是接下去鋪陳的情竇初開、眉目傳情，都像被套上濾鏡一般，對於看習慣愛情小說（或同人文）的讀者而言，應該會相當喜歡他對於角色情感的建構，與故事裡散發的現充酸臭味。

　　以粗暴的手法分類，沈從文寫的是R18肉文，但汪曾祺寫的是擦邊球的清水文。就像看一齣拔辣俗的愛情電影，沒有前戲、沒有過程，兩個人見著以後，下一幀畫面緊接著白日青天，夜晚就這麼過去了。所以在閱讀的過程裡，格外覺得純情可愛，也相當舒服，因為汪曾祺多寫少年男女的曖昧試探，而非成人世界的情慾流轉；大概愛情裡最引人入勝之處，便是曖昧期的養成（但以長遠的眼光來看，曖昧不過是關係經營中的冰山一角）。

　　底下引一段在《茱萸集》中很喜歡的〈大淖記事〉節選：

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隻鴛鴦，可是配不成對。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只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都到歲數了，心裡不是沒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雲，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我們都明白「巫山雲雨」背後所指涉的意涵，可是汪曾祺在這裡卻並未直接寫出，他說：「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除了文字清新，呈現出的畫面感也鮮明可愛。萬里藍天，只一片悠哉的白雲，像少年捉摸不定的心思，總是來回試探，總是戀人未滿。

　　儘管如此，汪曾祺在愛情之外，也寫市井小民的生活，但並未深究他們的痛苦掙扎，讀者能完全當個走馬看花的局外人，不用怕陷入太深。而且他大概是個喜歡快樂大結局的作家，即便故事人物歷經波折，但結局多半安穩踏實，比如大雪中的一場觥籌交錯，或是一尾蘆葦叢裡蕩漾的小船。那都是生命裡最原初的快樂與平安圓滿。

2023.07 攝於 Te anau,N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