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第四章

2023/10/13閱讀時間約 31 分鐘

  不是每件委託案都會涉及死亡,有些客戶只是想要重新翻修家裡一部份的空間再重新利用,例如車庫、地下室或者是衣帽間,有些則是欠款時間超過期限、不得不一口氣清空的出租倉庫或小型辦公室,又有的人則是因為患有嚴重的囤物症,以至於在親友或社區委員會的強制介入下提出清潔的委託。
  面對這些案子,敏敏都會事前通知我,於是我也漸漸從每次的經驗當中發展出一套作業流程:首先我會先到現場進行評估,然後告知敏敏我需要哪些工具的輔助,「清空」與「清潔」是兩回事,前者依靠的是物理手段,後者則往往仰賴豐富的化學知識,它們有各式各樣的排列組合,油漆、水垢、鏽斑、黴根、殘膠,焦油、血漬、精液……它們分佈在磁磚、木板、地毯、床單、壁紙、水泥、鐵柱、鋼梁等地方,為了充實自己在專業上的必要資訊,我時常在網路上瀏覽相關的影片,從最簡單的居家清潔,到最複雜的命案現場後善,乃至如果有必要的話,給予我適當的器材與充足的時間,我也能使用噴砂或電解去修復殘敗的傢俱。

  說回敏敏會事前通知我的原因,那是因為我跟她反應過:假使日後該名客戶還有再見到我的可能,那麼我希望我能夠使用假名,純粹是希望能夠保留一點隱私與安全感;因此在使用不同的名字上工時,我就會扮演成不同個性的角色。
  一連數週我接到的都是普通的案子,這並不代表我非常期待特殊委託的到來,但畢竟……那樣的案子才是敏敏希望跟我合作的原因,可不是?否則尋常的清潔──沒有貶低的意思──其實任何人都能做到。

   然而我卻沒意料到當中也存在著像「警報甜心(Siren Candy)」這樣模稜兩可的案子。
  那當然不是她的真名,但為了尊重個人的隱私權,我還是這樣稱呼她吧;也許已經有不少人光是聽到這名字就已經感到好奇而興奮,當然,也有可能是出自噁心與嫌惡,大多數的人都是從色情網站上認識她,正如同其他的業餘成人女優,她在幾個主流的色情網站上經營了2、3年,累積了足夠的人氣之後,她便開始將她的觀眾流量引至她個人的付費網站,接著,她開始拓展多角化經營,除了繼續拍攝獨立成人短片,她同樣屢屢受邀參與線上廣播或訪談節目的直播與錄製,並且,她自己還另外在常見的幾個社群媒體平台上開設了不包含色情內容的帳號,大多是用來分享她的生活,或者是用以推銷她個人代言的週邊商品。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消失匿跡,而我正是替她收拾善後的清潔工。
  在此之前,我並不認識警報甜心,我只知道敏敏要我去清裡一間住商兩用的攝影棚,話雖如此,它的實際位置其實是在一處老舊國宅的社區裡,出入並沒有電梯,唯一慶幸的就是攝影棚所屬的樓層是在不算太高的4樓。
  我揹著登山架、攜帶著大量的塑膠袋與紙箱來到此處,所謂的攝影棚似乎有點言過其實了,對我而言,它不過是將普通的公寓客廳布置成拍攝場地,把臥室改成剪接室,所以我著重的地方在於謹慎回收那些腳架、燈具、遮光板、電腦、螢幕、繪圖板、指向麥克風、數位單眼相機與鏡頭,根據委託人的要求,我還得清除陣列磁碟內的所有資料;這些電子產品在二手市場上仍有相當高的價值,因此每一件我都還另外使用了防撞海綿去包裝它們。
  剩餘的流程就與其他的委託案無異,將冰箱裡的食物倒掉、打包所有的衣服、仔細分類可燃與不可燃的雜物……由於她是一名軟式色情片的女優,因此各類會有的道具都不難想像,然而在此之前我其實完全不曉得,以至於我是進行到該步驟才意識到委託人的身分;不過,那並不是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東西。
  透過收拾別人想要丟棄的物品能夠讓你更進一步認識對方生命的軌跡,我從書架上的漫畫得知了她的興趣,我從她做的閱讀筆記得知她的文學品味,我從她的獎狀得知她在學生時代曾得過不少藝文競賽的冠軍,我從她收納於鞋櫃裡的骨灰罈得知她曾養過一條黃金獵犬,我翻見了她天文系的休學證明,我翻見了她的結婚證書,我也翻見了她的離婚證書,我翻見了她的就診紀錄,我得知她曾墮過胎、罹患過子宮肌瘤、長年受躁鬱症所苦、嘗試過2次自殺,我知道這一切都還沒結束,在我上門的一個月前,她剛結束經蝶鞍腦下垂體腫瘤的接除手術,不過血塊已經壓迫她的視神經過久,她現在的視力惡化得很嚴重,而且根據醫師的評估,她還有可能出現早發性的阿茲海默症,她的浴室與床頭櫃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營養品與處方藥。
  我知道我不太應該做這種事,不過,我在她的儲物間裡還發現了一組箱子,裡頭是一封又一封被她父親退件的跨國信件:她的父親遠在她中學時期就已經在另一個國度另組家庭,除此,箱子裡就是她的母親在每一個節慶時所寄來的賀卡,上頭的叮嚀無非是希望她好好照顧自己,似乎,她遠居在另一座城市的母親完全不曉得她的經歷,也不曉得她的病情。
  等到最後一天,我正在對室內進行總清潔時,一陣開門聲響起,我離開打掃到一半的浴室、逕直走向大門,原來是警報甜心本人。
  「你好。」她對我說。
  「妳好。」
  警報甜心脫下外套、將其抱在懷中,她戴著厚重的遠視眼鏡、沒有任何化妝,身上穿著樸素的運動鞋搭配白色的襯衫,遂而她的刺青也從單薄的布料底下若隱若現;警報甜心站在客廳環顧了一圈:
  「我可以看一下嗎?」
  「請。」
  警報甜心開始在屋內各處漫步,她一邊喃喃著:「我沒想到這裡清空之後其實空間還算蠻大的。」
  「嗯。」
  警報甜心:「那些東西整理起來會很麻煩嗎?」
  「還好。」
  警報甜心:「沒關係,其實我知道那是大工程,早在半年前我就應該自己先設法丟掉一些的,可是我的體力實在不允許,我搬不了太重的東西。」
  「嗯。」
  最後,警報甜心停在儲物間門口,她看著角落,那裡原本座落著裝滿退件信封的紙箱,我原以為她會再說些什麼,沒想到她只是點起了一根菸,在呼出的煙幕中,她的神情陷入沉思而顯得滯訥,最後,她竟流下了眼淚。
  我隨手遞上了衛生紙,不過卻被她擺手拒絕:「沒關係,我就是想哭。」
  之後,警報甜心又走進了她的舊臥室,她問:「當你們在做這種清潔工作的時候,你們會自己留下想要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樣,但我自己只會依照要求做事。」
  「有點可惜,不然我其實有幾本小說想要推薦給你。」她用手指輕輕撫過已被清空的牆面。
  「我有看見妳的書架上擺了幾部菲利浦.迪克(Philip K. Dick)的作品,我自己曾讀過幾本。」
  警報甜心:「是嗎?你最喜歡哪一部?」
  「《尤比克》(Ubik,1969)吧。」
  「那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你讀完之後有什麼感想?」
  「我覺得它最後的結局是將希望埋在絕望裡,但意識到自己身陷於桶中之腦還繼續掙扎並沒有意義。」
  警報甜心:「為什麼?」
  「因為只要意識存在,不管哪種版本的認知都可以被稱作為現實。」
  警報甜心:「這聽起來是唯心論的解釋,難道沒有其他能夠剝奪意識的絕對客觀途徑嗎?」
  「從物理層面來說的話是有的,捨棄掉所有的物質,連每一個原子結構都遭到解構,最後承載有形物體的藍圖就能夠被徹底分離,沒有時間、沒有空間。」
  警報甜心:「就像重力塌縮的黑洞將一切都給破壞殆盡才算真正的結束?」
  「也許是,但在奇異點之後則又藏著各種可能性。」
  「對……你說得沒錯,只可惜現實人生沒那麼簡單。」警報甜心轉頭又走向浴室,她想要把煙灰點落在馬桶裡:「你看起來不太像一般的清潔工。」
  「我們的工作都不代表我們真正的自己,我猜?」
  「的確。」警報甜心抽著菸:「甚至就算是在私底下,我們都還擁有不只一副面貌,這並不是精神解離或者是思覺失調,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嗯。」
  她看著鏡子:「我遇到的每個男人都想上我,即便只是在網路上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他們都願意出錢看我自慰,沒有人想要真正的我,」警報甜心轉過身來與我對視:「一旦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有精神問題又全身是病的女人,他們就會避之唯恐不及,我也不怪他們,因為我知道我有毒,我只是一個會行走的核廢料,而且我隨時都有可能會死,根本不值得被愛。」
  「所以妳才下定決心了?」
  「或許吧,我在逼我自己,看看如果真的一無所有之後,我還會做出什麼。」
  「那麼,為什麼妳又回來這裡呢?」
  「我不知道……」警報甜心扶著額頭:「可能是因為我想做最後的確認,我想要親眼看著我曾痛恨的一切消失之後是什麼樣子,這不是為了記憶,畢竟我的腦功能衰退得很嚴重,我單純是想要在『現在』這個當下去感受。」
  「嗯。我只剩這個浴室需要收尾,大概再過1、2個小時全部的工作就會正式結束。」
  「在你結束之前,我可以繼續待在客廳嗎?等你要走了再通知我?」
  「好的,沒問題。」
  說完,警報甜心將菸蒂扔進馬桶裡沖掉,隨即便獨自一人往客廳走去。
  只不過當我工作完全結束之後,我並沒有在客廳見到警報甜心,其他的房間裡也都不見她的蹤影,她提前離開了。
  不管她日後還有什麼樣的計劃,嚴格說來那都不關我的事,然而……我仍免不了有些臆測,名為「臆測」,實為「無能為力的擔心」。我很清楚這樣的念頭與感情對我的工作非常不好,不過,既然我是這類特殊委託的清潔顧問,那麼我有很大概率就會是這些客戶們人生中最後一個交談過的人,我不確定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們才符合職業道德與義務,畢竟之於當事人,他們承受過的精神掙扎可能遠比我所能理解的還要複雜而沉重,否則他們就不會走到需要我上門幫忙的這一步。
  或者,我應該反過來思考:以他們的立場來看,我究竟被期待成什麼樣的角色?

   晚間,工作結束的回程途中,我進到了大賣場添購已經用完的一次性鞋套與口罩,在那裡,我又巧遇了高橋;不知是哪裡顯露出來的不對勁,高橋看見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對我說:
  「你看起來需要補充一點糖分。」
  因此,在各自買完要採購的東西之後,高橋與我找了一處有露天座位區的奶昔店待著。
  「我看起來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外表上沒有,不過,」高橋說:「你的行為舉止卻像一台掃地機器人一樣,你目光空洞、心神不寧,或者說像是一具殭屍比較貼切。」
  「但至少殭屍還有吃人腦的本能慾望。」
  高橋:「所以你承認有什麼在困擾著你?」
  「我想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不應該被困擾的。」
  高橋:「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高橋……」我在腦中飛快斟酌著合適的字眼,試圖在不透露過多有關工作細節的前提下向她陳述,於是我只好先反問:「妳以前在當記者時,妳會不會認為妳在採訪的過程中妳並不是讓對方坦承自己真實的想法,而是讓對方被妳設計的題目跟問法誘導出了妳想得到的內容?」
  「呃……這的確是一種策略,畢竟當一個人得知自己將被挖掘時,他們就本能上都會預先採取防禦的態度,也許是刻意唱反調,也許是在心中事前擬定了一份他們自認能夠說服自己又能說服採訪者的說法,這是一種很自然的心理反射。」高橋:「所以回答你的問題:會,我自己當然會有這樣的懷疑,不過我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結果,『當你在觀察一樣事物的時候,你同時也在改變它的本質』。」
  「我知道,這是微觀物理學的海森堡測不準定律。」
  高橋:「但是擺在社會行為科學也一樣通用。」
  「那麼標準是什麼呢?」
  高橋:「你是指我用來判斷採訪內容可信度的標準嗎?」
  「是啊。」
  「總有些客觀邏輯與實體證據可以去檢驗。直到我的上級,又稱“真理部”,」她刻意加重手式諷刺著她提及的內容:「基於某些意識形態而決定對第一手的採訪內容進行二手、三手、四手……的再加工,例如刻意隱瞞、敷衍、扭曲、暗示乃至反詰式的指控。因此不只在採訪上需要誘導,連同輸出也是一個誘導人相信的思想工程。」
  我聽得出她對這套體制抱持著鄙視的負面觀點,因此我問:「那麼妳如何面對“雙重思想”對妳造成的感受?」
  「你也知道我最後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不過我猜你指的應該是我還在任職期間的做法?」偏著頭,她喝了一口草莓奶昔。
  「嗯哼。」
  「喝……」高橋偏頭,苦笑地嘆了一口氣:「沒有,我什麼都沒做,我完全無法給你任何一個聽起來充滿智慧的心得。回想起來,正由於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所以在那段日子裡我採取了十分消極而被動的態度,麻木、倦怠、忍耐、壓抑……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要怎麼形容都可以。」
  「那麼關於那些被妳採訪的對象呢?假設是社會刑事案件的話,加害者、被害者、目擊者、偵辦者、裁決者……甚至還有更多可能被事件以間接方式波及的人們,妳當時是如何要求自己面對他們的?」
  「聽起來並不光彩,不過,『記者』是一個非常方便的身份,因為它所俱備的多樣性無論在賦權或推卸責任,其本質就帶有相對較低的門檻。至於我私人方面……」高橋:「『反正在採訪結束之後,我們就不會再有任何的交集』,我是這樣不斷提醒自己。」
  「但就算妳不會再見到每次個案中的採訪對象,之於妳本人,妳也無從完全斷絕資訊與情緒的連續性,妳終究必須承載這累積的一切,不是嗎?」
  高橋:「是。」
  「那麼,雖然已經是後話:假使妳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在已知結果的前提之下,妳會選擇用什麼樣的心態或角色去面對受訪者呢?」
  「那當然是越簡單越好,如果可以的話,」高橋:「我寧願成為一個傾聽者,無論他們告訴我的版本是捏造的謊言或事實,我只想要單方面地聽他們說。」
  我有些困惑:「為什麼?既然妳可能明知都是謊言了。」
  「因為從謊言中其實可以透露出更多的衛星資訊,而那不僅能反推他們真實的動機,也能一窺他們的人格養成的脈絡。」高橋的語氣變得慎重:「雖然人在接受採訪時會認為自己的隱私遭到侵犯而採取自保的防禦姿態,但實際上,在每個人的內心裡,他們都偷偷地希望能夠將自己的真面目以某種加密的方式公開,期望於試探中尋得認同感。」
  「可是重點在於『我不能提問,必須由對方主動願意說出來』,對吧?」
  「沒錯,稍有不慎,這就很容易刺激到對方。不過,如果有充裕的時間、合適的環境、看似不具威脅的用字遣詞……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做到。」高橋故作從容地攪拌著她的草莓奶昔:「就像我們在這裡展開的這段對話一樣,即使你不說,但我也能夠知道你在刻意避開特定的具體細節、向我諮詢相對應的意見,而那大概正與你的工作有關,不……應該說是與你個人有關。」
  「所以妳剛剛在大賣場叫住我正是出於這樣的目的嗎?」
  「它可以是,只不過我跟你之間並沒有任何利害關係,姑且就說是……我坦承我對你感到興趣,所以我也願意與你聊天、讓你諮詢你認為或許能夠從我的身上所得到的有用意見。」
  「你對我感興趣?」
  「出自於友善的角度。另一方面,我也想要確定我的鄰居究竟是不是連續殺人魔。」高橋微笑道。
  我同樣露出了社交用的笑容回應,既然她對我作出了部分的坦承,那麼我猜想我對她多透露一點工作上的困擾應該也無妨?因此我悠悠陳述:
  「在收拾別人的廢棄物品時,我其實能夠透過他們即將被扔掉的東西拼湊出他們的人生經歷,有些客戶……他們過得相當不好,可是我的專業不太需要這類無助的共鳴。」
  「這以前發生過嗎?」高橋問。
  「不,是直到最近我才出現這樣的體悟。」
  高橋雙手抱胸、呈思考狀:「這樣的話……也許牽扯到心理健康的層面,我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可以推薦。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用紙筆把你的感覺記錄下來,別用電腦,只用紙筆,因為那會幫助你把思緒放慢,有助於捋清你的感受,假使有特殊的狀況,傳統紙本資訊的外洩與銷毀永遠比清除數位資料都還來得更加保險。」
  「謝謝,也許我會嘗試看看。」
  高橋:「說不定在這樣的過程中,你會逐漸發現自己不單只是記錄,之中還參雜了你創作的部分;而『創作』正是審視自身觀點、解讀傾向以及分析出個人期待與興趣的最低成本途徑。」
  「嗯……聽起來很有道理。」
  高橋看了一眼我的杯子:「你到現在都還沒碰你點的綜合水果奶昔。」
  於是,我抽出吸管,將已經有些半融的奶昔仰頭一口氣喝掉了近半杯,之後還忍不住打了一個嗝:
  「抱歉。」
  「沒關係,幹得好!」高橋開朗地笑出聲音:「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因為我們都只是普通的凡人。」
  這時,我的手機裡又傳來了敏敏通知下一份委託的簡訊震動。

   而接下來我該如何陳述「安雅(Antje)」的故事?

  下午時分,當我按照約定時間前往安雅所給的地址時,她已將自己的公寓清理了大半,以致接待我的到來,她甚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並詢問我這樣是否會打擾整體的清潔規劃,我說沒關係,我可以從這裡接手,於是安雅向我交代:她必須出門一趟,大約3小時之後才會回來,剩餘的部分就交給我了。
  與她道別之後,我將她已經整理好的紙箱翻開、大致標記了一下內容物以便分類,由於她的單人公寓空間並不算太大,因此我很快便完成了收尾,也在極短的時間內聯絡貨櫃車,把那些廢品一箱接著一箱地搬上後斗、讓司機運走。
  雖然我在時間上留有餘裕,但這一次,我沒有再翻閱安雅的物品去推敲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好吧,多少還是有些難以避免的部分,我注意到她並沒有化妝品,衣服件數不多,款式大多以略顯陳舊的襯衫、機能外套、多口袋的工作褲以及牛仔褲為主;就連迷你冰箱與電磁爐的製造日期都超過了15年以上,恐怕那也是她從跳蚤市場買來的二手品;除了她夾在合成木書桌邊緣的閱讀燈,我留意到她的天花板上雖然設有6個燈座,不過我在她的紙箱內僅發現2個燈泡,想必這是出於節約電費的對策;一人份的盤子、湯碗以及免洗的塑膠餐具,她平時應該沒有任何的朋友拜訪;她沒有任何的任何的收藏品,頂多只有一只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陶瓷馬克杯,上面寫著「第134梯次職訓結業紀念」,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麼她的房間裡總充斥著一股WD-40的金屬味,同時,我也發現了她有一整箱的五金與電焊工具。
  收拾並打掃完公寓內部之後,我坐在恰好可以面對大馬路的窗台邊等待,而果然如安雅所說,她很準時地在3個小時後回來了。一進入自家房門,這裡的電燈開關已經沒了作用,畢竟,所有的燈泡都被她給拆了,公寓裡頂多只能依靠著從室外透進的路燈與霓虹招牌閃光作為簡易的照明。
  她站在門框邊,走廊上的日光燈只能映出她大致的輪廓,唯有在霓虹招牌亮起紅燈之際,我才能於短暫的閃爍中看清她的臉龐:安雅在哭……
  我不知道如何打破沉默,也不願探究她的隱私,因此我只好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著相當制式的內容:「晚安,我已經完成了妳指定的清潔任務。」
  「很好,謝謝……」安雅顯得有些恍惚:「那麼我猜這個委託就剩最後一個步驟了,對吧?我聽說你們也包含了這方面的服務。」
  「是。」
  安雅:「我明白了。那麼,可以跟我上天台嗎?」
  「好的。」
  在安雅的帶領之下,我們搭乘電梯直達頂樓,接著又爬了一小段的逃生梯才來到室外的天台;在推開鐵門之際,安雅反應敏捷地扶住一柄本將傾倒的洋傘,她將傘面撐開,並且按下手柄上的按鈕,整把陽傘便開始旋轉起來。安雅:
  「很酷吧?」
  「嗯,這是妳的作品嗎?」
  安雅:「對,我的工作是在電視台的兒童節目擔任道具師。」
  盯著那把如同旋轉木馬般運作的洋傘,安雅的表情似乎掃卻了不久前的陰沉;這時我才提問:
  「在過去3小時內,妳遇上什麼事了嗎?」
  「我吃了人生中最後一頓,也是最難吃的晚餐。」撐著會旋轉的道具傘,安雅開始在天台的邊緣繞行漫步:「但這全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應該懷有太高的期望,我沒要求這世界非得繞著我轉,我只是希望我的家人能夠好好聽我說話,哪怕一次就好。」
  「妳原本打算跟他們說什麼?」
  安雅:「我想告訴我的哥哥:『很抱歉,我是個反面例子,但你很有潛力,你是我認識過最聰明、最有才華的人,你只是缺乏機會,我希望你可以走出去、多認識一些人。』接著,我想告訴我妹妹我的提款卡密碼,並交代她:『等妳畢業之後,遠遠離開這裡吧,雖然我留下的錢不多,但應該還足以讓妳搬出家中、找份工作、開啟屬於妳的新生活。』而最後,我想告訴我的父母:『我知道你們從來都不愛我,請不要再狡辯,請不要再情緒勒索,我成長於你們的嫌棄與瞧不起,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害怕、恐懼、不安……每當我想起你們的時候,我只會聯想到這些字眼,我已經受夠了你們習以為常的呼來喚去,我已經受夠了你們不斷拿著過去扶養我的記賬本威脅我還錢,我受夠了在外人面前一邊被你們數落、嘲笑,一邊還要裝得我們相處融洽,我要你們知道:我恨你們。』……」
  說到這裡,安雅難掩她的悲憤,不由得再次崩潰落淚,在哽咽與抽搐中,她停下了腳步,直接於原地蹲下,並用洋傘將自己遮掩起來。
  「但是我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都已經到最後一刻了,他媽的根本沒有人要聽我說話!」安雅赫然發出哀怨而憤怒的嘶吼:「在那餐桌上,持續上演著千篇一律無意義的爭吵,緊接其後的就是將他們的怨氣發洩在我們三兄妹的身上,『廢物』、『智障』、『浪費資源的人渣』、『不上進的垃圾』、『無一可取的失敗品』……這就是我的父母親會對他們的親生子女說的話,打從我有記憶以來,這些字眼就是我們的代名詞,而最矛盾的事情是:既然他們對我們是如此唾棄,那麼為什麼又要把我們帶來這個世上?甚至,長年痛恨彼此的他們為什麼還要繼續維持這種病態的婚姻與家庭關係?」
  「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問題,但是,如果妳仍感到遺憾的話,我可以向妳的哥哥與妹妹轉達妳想說的內容。」
  一陣沉默。
  「謝謝……」經過短暫的平息,安雅也稍微恢復冷靜:「不過,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我的情況?」
  「如實交代:妳搬家了,在海外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嗯,這聽起來很合理。」
  「妳可以將他們的聯絡資料留給我。」我掏出手機遞給安雅。
  總算,安雅縮起遮掩自己的洋傘,起身接過我的手機,開始在備註欄上面打字;在她將手機交還給我之際,她問:「你對你的家庭滿意嗎?」
  「不。」我回答:「我所有的家人都過世了,即便他們還活著的時候,我與他們的關係也是很疏離。」
  安雅:「那麼你也曾想過自殺嗎?」
  「沒有,因為我不需要。」
  安雅:「為什麼?」
  「不管妳信不信,死亡與孤獨早已圍繞我太久,某種程度上,我幾乎已稱不上還存在於這個社會,自然也就沒有了自殺的必要。」
  安雅:「那麼你會如何定義你現在的這種狀態?」
  「一個旁觀者,一個見證者,一個試圖表達友善的死神。」
  安雅:「所以你才得以擔負得起這份清潔顧問的工作?」
  「我想,這應該是雙向因果的關係。」
  安雅:「謝謝你,死神先生,如果不是委託的話,你覺得我們可以當朋友嗎?」
  「這應該取決於妳,」我補充著:「假使妳願意的話,我就能夠成為妳的最後一名朋友。」
  「謝謝,我反而覺得……我是被拯救了。」安雅雖然臉上還帶著尚未完全消退的憂愁,不過她仍對著我擠出一點微笑:「你不應該是個『死神』,相反地,我覺得你更像是個『救生員』,在人們臨近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你從精神層面上拯救了所有人,沒有世俗的勸說與批判,你用人們想要被拯救的方式去拯救他們。」
  「這聽起來是個評價很高的讚美。」
  「至少在我的眼裡,你的確實至名歸。」她說:「明明我們認識根本不久,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不過我卻可以非常信任你。」
  「『洛伊』,」我回答她:「這是我的真名。」
  「好的,洛伊,我會記得的。」安雅:「而出於好奇,你會怎麼記得我最後的樣子呢?」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安雅就撐開了她的道具傘,她一邊啟動旋轉的功能,一邊走向天台的邊緣,在回頭對我揮揮手之後,安雅提著傘,蹬腳輕輕向後一躍便落出了高樓之外……

  然而我並沒有聽見她連人帶傘摔落在漆黑防火巷的巨大碰撞聲,當我也走向天台邊緣往地面查視,我沒有看見她支離破碎的傘架以及她扭曲的四肢、變形的頭骨、緩緩從她口鼻溢出並流向水溝蓋的血漿……
  取而代之地,我看見的是極其魔幻又不可思議的一幕:安雅握著她的道具傘,頓時間,那彷彿一組小型的直升機扇葉,在傘面高速的旋轉之下,週圍颳起了一陣強風,連我都不得不伸手去阻擋眼部,等到風勢漸弱,我才看見安雅一面對著我揮手,一面如《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1964)的神仙教母往遠方飛去,她的表情如釋重負,臉上的微笑真切又和藹,她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我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優雅、親切、了無遺憾,那就是安雅在我記憶中最後的樣子。

  隔日,我親筆書寫了安雅要我轉達給她家人們的內容,搭乘著電車,我依序將信封投遞到了她哥哥住處與妹妹的學校,而最後一站則是她的雙親家;恰巧,在我離開那棟大樓時,她的父母正好被警車載送回來,我看見她的母親啜泣連連,而她的父親則是不斷在她的身旁安撫著她。
  然而等到警車一開走,他們夫妻倆便公然在人行道上互相指責安雅的事情是對方的錯,在激烈而放肆的爭執過後,他們取得的唯一共識就是安雅讓他們有多麼丟臉、他們在安雅身上付出的所有投資全都被她搞砸了、安雅就是一個不知足的婊子……

   當「佩德羅(Pedro)」聽完我陳述安雅的故事之後,他只雲淡風輕地下了一個結論:
  「父母在年輕時憎惡自己的子女是因為孩子宣告了他們自己的青春已然結束;而父母年老之後仍然想要控制著孩子則是因為他們妄想著自己還依然青春。」
  佩德羅是一個年齡莫約50歲上下的壯年男性,不過他滄桑的模樣卻令他的外表顯得更像是70歲,他的手腳細長、身形瘦弱,職業是一名郵差,長年住在一間狹窄的老舊公寓內,根據大門告示牌上的通知,這整棟大樓還剩14個小時就會面臨市政府的拆除,所以他並不需要我幫他清理房間,他已經不打算搬走,也完全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移居。
  他希望我能幫忙的工作內容是替他在天花板上安裝一個看起來像是攀岩用的掛鉤,相關的器材他都早已自行備妥,鋁梯、衝擊鑽、膨脹螺絲……那並不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工程,不到半個鐘頭我就能幫他安裝完畢。
  很明顯,我們都知道他將選擇什麼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只不過在細節層面他仍有自己的安排,這項安排需要一點等待的時間,所以我們才有了交談的機會。
  針對安雅的事,佩德羅繼續追問:「但無論如何,你對那女孩的父母一定有些感想吧?」
  「世界上本來就什麼人都有……」
  「你不需要假裝中立,」佩德羅打斷我:「沒有什麼地方比我們現在的這種場合更能安心坦白了,試著說說看,你最直接的感受是什麼?」
  「糟糕、可怕……」
  佩德羅:「還有呢?」
  「噁心。他們完全不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人對待,想必他們對人命的價值也看得很賤。」
  佩德羅:「繼續。」
  「明明無能為力、百般厭惡,那麼為什麼還要賦予一個人生命,然後又給予她難受的人生?」
  「你提到關鍵了。重點不在於『為什麼』,而是從他們的天性上,這些行為原本就刻劃在他們的基因,這甚至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大多數的人在潛意識裡或多或少都有想要傷害別人的念頭,不需具體的理由,因為暴力是自我價值實現最原始的方式,若非礙於社會規範,人類的惡意會表現得更顯露無遺。」佩德羅點起一根菸:「仔細回想一下,洛伊,你是否曾人被毫無來由地傷害過?」
  經他這麼提起,我腦中立刻浮現起自己過去任職於廣告公司時的遭遇:「是的。」
  佩德羅:「而你怎麼面對呢?」
  閉上眼,我回答道:「我主動退下,徹底遠離他們的遊戲。」
  佩德羅:「你不在乎他們將你看作一個不敢反擊的懦夫嗎?」
  我搖搖頭:「既然我已經退出了,那些人對我而言也就等於不存在。」
  佩德羅:「不,我認為你終究是受到嚴重影響的,這個因果關係應該顛倒過來:不是因為你離開所以他們才變得無足輕重,而是由於你受到的傷害已不堪負荷所以你才會採取迴避,並且,你還以為『迴避』是一種報復的手段,實際上你懲罰的人依舊是你自己,你成為了壓迫自己的加害者之一。」
  「為什麼你會對我做出這樣的分析?」
  「因為你現在做的是一份必須扼殺感情才能繼續經營下去的工作,除非你有反社會的人格,但根據我剛才聽到你對那女孩雙親的感想,我可以確定你仍保有同情與共感,」佩德羅吐著煙幕:「所以那個叫安雅的女孩才會說你拯救了她。」
  我伸手替佩德羅捎來擺在盆栽旁的煙灰缸:「那麼你也認為我拯救了你嗎?」
  佩德羅看著天花板上安裝好的掛鉤,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對,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因為我也忍受不了這世界的摧殘,所以我才想要徹底放棄一切,我只是……我只是太累了。」
  「傷過你最重的人是誰?」
  「那並不是特定的誰,而是『時間』,時間會讓曾經你以為自己能夠忍受的不斷複利累積,時間會證明你的抗壓力不如自己想像,時間會奪走你所有僥倖的希望,而我不想要假裝自己看不見盡頭是什麼,」佩德羅彈掉煙灰:「這是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避而不談的基本常識。」
  「你聽起來……」我遲疑了片刻,想不到確切的用詞。
  佩德羅精確地幫我補上了空白:「我聽起來依舊憤世嫉俗、不像徹底放棄的樣子?」
  「是。但我並沒有勸退你的意思,不管是以工作層面還是個人的立場而言,我無心質疑,也不認為我有這樣的資格干涉。」
  「別緊張,我相信你沒那打算。」再多抽一口菸,佩德羅便把菸蒂熄滅:「當人們目睹悲劇時,要不是幸災樂禍,要不就是因為出於想像力、擔心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進而感到同情。洛伊,毫無疑問,在大多數情況之下你應該是偏向後者的,即使你在當下還感受不到,但我說過:時間終究會把延遲的情緒反彈到你的身上,那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下禮拜,可能是下個月、半年後、2年後、5年後、10年後……它不會管你是否早餐才吃到一半、接受的委託工作才進行到一半、失眠許久後好不容易才入睡到一半,尤其當反射弧線拉得越長,重創你的力道就有可能越大。」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只要稍微感應到前兆,我隨時都能抽身,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輕裝遊歷的人。」
  佩德羅提起食指強調:「除非你留下了什麼帶不走的羈絆,凡事都會有特例的。」
  「你的羈絆是什麼?」
  「上個月比我早走一步的前妻。」佩德羅從單人沙發上起身,在繞過我時,他拍拍我的肩膀:「切記:任何發生在女人與小孩身上的事情都可以是悲劇,但發生在男人身上的悲劇……往往只會成為笑話。」
  他從冰箱的冷凍庫裡取出一段繩結,最大的不同在於佩德羅將繩子從中切開,改用寶特瓶裝水而形成的冰柱把繩子銜接在一起,如此一來那就變成了一個定時裝置:等到冰塊融化,下半部的套環就會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致使他的遺體從半空中自行落下。
  我扶好鋁梯,好讓佩德羅將他那自己特製的繩結與天花板上的掛鉤繫在一起,他拉扯了兩下,確認強度沒問題之後,便將套環固定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說話了,因此我才會一直講個不停,內容免不了有些偏激,但實際上,與你聊天讓我感到紓壓不少,謝謝。真不好意思。」他伸出手來與我握手。
  「不會,只要我有能幫上你的話都好。」
  深吐一口氣,佩德羅交代道:「好,把梯子挪開吧。」
  按照他的吩咐,我將他作為立足點的鋁梯抽走,佩德羅整個人往下一沉,剛開始他的反應劇烈,可是他仍用意志力與想要掙扎的求生反應相對抗,他的臉先是脹紅,全身肌肉緊繃地不斷顫抖,1分鐘過去、2分鐘過去、3分鐘過去……雖然他的大腦已經由於缺氧而失去意識,不過小腦控制的反射神經仍讓他持續發生抽搐;5分鐘過去、6分鐘過去、7分鐘過去……而正如他所說,時間會奪走一切,到了第10分鐘,基本上,他已成為了一串巨大的風鈴,僅隨最後的慣性在半空中搖晃著。
  但我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坐回一旁的椅子上,默默等待佩德羅完全靜止擺動,他的死狀並不如其他上吊的個案可怕,沒有舌根外露、沒有頸椎異位、沒有失禁、沒有脫糞……他看起來很安詳,彷彿只是在半空中悄悄睡著了。
  看著他安息的模樣,這令我產生了一種反差感,明明不久前他還相當有精神地與我交談著,然而在幾分鐘的時間裡,他的生命便加快消亡、直至歸零,我全程目睹了他生理機能停擺的始末。
  在那狹小的房間內,他的狀態永久定格,至於依仍活著的我,時間還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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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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