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道德浪女約會前

2023/11/1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取悅對方之前,浪女先悅己。

約會當日上午,食畢昨夜備糧,沖澡、刷牙,裸身噴上薄薄一層香氣,等待酒精蒸散的同時,翻找出最喜愛的洋裝穿上。

它是一尾雪紡碎花裙。觸感柔軟、細膩如絲。裏外全用本布對車,不另縫拷悶熱襯布,又不至於單薄到走光。

桃型鬆緊帶領口開得極低,襯得白皙胸脯,圓潤飽滿。緊接乳房下的高腰線,非以常見、扎人皮肉的後背鬆緊帶收攏;優秀立體裁型,使布帛合襯腰肉,線條滑順自然。一百公分長的裙擺,左外側高衩排扣,可自由決定敞開程度——這是我對於一件好洋裝的定義,它與我互動;它邀請我隨心展露,或不展露。

他會喜歡嗎?我看見鏡中女子在笑,今天心情好。我會讓他喜歡的。遂把完美洋裝最近腿根的鈕扣解開,讓粉膚隨步伐若隱若現、潮起潮落於春櫻色裙襬間。


發覺能夠掌握自己是否展演,是一種賦權,來自童年憧憬啟發。「美少女變身系列」卡通裡,主角大聲疾呼,義正辭嚴,召喚手中信物潛藏的力量,在一片斑斕霓光中,搖身一變,成為閃耀動人的戰鬥美少女。

蛻變為漂亮版本,對一位樸素、稚拙的模範生來說,意味著,暫別日常俗務,褪除千人一面的制服。等會再見囉!平凡無奇版自我!我欣羨著主角,眨眼、燦笑,戲謔又無邪地,用佔據臉龐二分之一面積的銀河星眸,穿透第四面牆,盯住觀眾,大聲說話,引吭高歌。

變身系動畫在相對今日保守的千禧年初,被媒體批評過於情色,教壞囡仔大細,令我印象深刻。長大後對此一笑置之。若它真的教壞我什麼,大概是誤信世上有物理性魔法。

真實世界的魔法少女,沒有神仙教母、神奇粉盒、神奇香水瓶⋯⋯我需要一筆一畫加強墨色,描摹稀疏的眉。眼皮暈上與洋裝相映成趣的春色;瞳孔上方,以小指腹,點上含青藍亮粉的乳白色偏光,矯飾過凸的近視眼。

防曬隔離霜、粉底、眼影、腮紅修容打亮⋯⋯各式器物,聽憑我按審美與倦懶程度,定奪、調度。我是自己的神仙教母,天靈靈地靈靈,少女靜候變漂亮才能出門戰鬥,我響應她的祈禱。

胭脂水粉輪番上陣,少女的祈禱完成,浪女現身。



識人之前,浪女先識己。

第一次察覺浪女存在,是一場十八歲的夢境:我被關在透明盒子裡,眼睜睜另個矯揉造作卻氣勢非凡的女子,冒用我的身體與臉蛋,和不是初戀男友的摯友阿權調情。她終察覺我的鼓譟,回神抬眼,表情肅穆卻語言溫軟,說:「妳可以騙過自己,可騙不過我;我就是妳。」

自此初登場後,浪女像某種精神困擾,蟄伏在陰暗旮旯,監察著我的動機是否純粹,決策是否快意。

她會在每一次,我想對著男友承諾,同去遙遠他方時,替我回覆:「抱歉,我無法繼續愛你了。」因為她知道,我不該糊裡糊塗地成為下一階段的既定社會角色。

我有能力、也想要成為,某種既定社會角色:某人的「女友」。意味著在該概念範圍內遊走,做某些事、執行某種責任。「我願意」、「我認知到我有不同選擇,卻仍然願意」到「對方認知並珍惜,我有不同選擇卻仍然願意」,再到對方拾掇自身能動性,經歷以上將主詞置換成他自己的三階段,最後才是兩廂情願,畢竟是非常不一樣的層次。

一連幾場有名無名的戀愛,敗仗連連。薛西弗斯式的,反覆,失敗,徒勞無功。我想做個好女友,而對方始終無法發覺「世界之大,妳卻願意」的心意;如此偏執的浪漫。

阿權看我一次次戀愛、一次次凹折自我、一次次妥協、一次次敗北,笑說,如果這是世俗戀愛,他才不屑談。

「我不喜歡另一半的說法,我一個人就是一,為什麼要減半,再與另一個半合成一?本末倒置耶。」哇,你地圖砲。

「本來就是。我做自己就很棒,你做自己就很棒。」

他輸入訊息時,總不用「妳」。就算我說,並不真討厭「女」的標籤。他只答:「純粹用字習慣而已。有時我反而覺得,女生可以做到更多男生做不到的事。例如生產。」他開玩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回憶來時路,社會已然教會我登台戰鬥,浪女教會我享受勝利。兩位導師賦予的學問,綜合而成的殺手鐧是——演。例如,淚眼汪汪情勒老爸戒菸,否則肺癌致死沒辦法親自嫁女兒,女兒會哭哭。當然是愛老爸的一種展現,毋庸置疑,但我比較想說的,只是菸煙很臭。也有過,長官興致一來,上綱至與專業能力無關的說教時,甜美一笑置之、虛應故事,趁早溜之大吉。顧人面子,又護自己裏子。為什麼只因我小你兩輪,就要全盤接受你不問前因後果、強暴式的思想輸入?又或是那次,不幸遭遇性騷擾,淚是被腐敗的羞辱感、掠奪感搾擠出的湯水,我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將對方打到滿地找牙,但在眾人面前,我只是一個梨花帶雨,泣訴、控告著的,好一個完美受害者。

露與不露之間,說與不說之間。這題老師沒有教,是小書呆子艱難、刻苦的課外學習。揣度尺度,獨自摸索。戰鬥系美少女素日隱姓埋名,守護世界和平不欲人知。討巧、賣乖,吞忍一切低看與高看,不惹事,只為便利生存,生存得好。只求不被指認為巫,不被指認為蕩婦。


因此當阿權向我告白,並出櫃嚮往開放式關係實踐,邀請我成為伴侶的時候,我倍感困惑。「誠實」作為一位「有道德的」浪女的終極追求,是不是過於鄉愿?誠實到什麼程度,才足以稱之為做人的基本美德?白色謊言要不要戳破呢?畢竟,我們要抵抗的是已經內化的規訓系統,過往賴以生存的方式:戲擬,在不想笑的時候笑,讓對方自以為勝利的,不動聲色的勝利。

浪女難得憤怒:「我不是你的白老鼠欸。」

「不,你誤會了⋯⋯是我不夠厲害,沒辦法讓你聽懂。」不擅言詞的他,自惱詞不達意。我選擇等待,用時間淘洗彼此的模樣與心意,後來他說:「我只是盡所能誠實地告訴你,我是這樣的人——我欣賞你,我喜歡你,於是邀請你成為人生打怪伴侶,這跟我討厭世俗情感經營模式、低親密感需求,並不衝突。而我總覺得如果是你,我們會合作愉快。」

我可以不是「女友」,是「伴侶」嗎?捷運從地底爬升至高架,陽光灑進車廂,飛躍的光斑,映照在高衩裸露的赤腿之上。


想起老爸不總是被我糊弄,有次,他在我用奶膩音調道謝後,淡淡地說了兩句:「女兒,妳做人怎這樣做作?不簡單。」

「不然要怎麼活著?」浪女快嘴答。我心亂如麻,尖酸刻薄地補充:「承認自己心機深沈,什麼好處都想拿嗎?女子生存不易。謝謝你的看見。」

「妳們出生那幾年,跟我同輩、為人父母的,都在問:『怎麼不再拚個兒子?』我說不用!女兒超棒。說真的,我挺喜歡妳和妹妹。我相信妳們能做到所有妳們想做的事。比不存在的兒子強。」老爸一邊滑手機,一邊說。稀疏的眉宇,竟然已經長著幾根好長、好長的白毛。過凸的大眼低垂,我讀不到他的情緒。這才發現,我和他有多麼相似。「哭屁啊?」他驚詫於我淚流滿面,其實我也是。

「就很開心。」



愛人之前,道德浪女先愛己。

我好像開始有點知道,魔法少女首先是她們自己,首先擁有了能施魔法的資質,碰巧才是別人喜歡的她們。自相矛盾又鑲嵌出完整——展演的內容物是自我要求與恣意玩耍,自信的質地是脆弱易感與積極野心。

出了捷運站閘門,看見他迎光而立。諸如此類,約會行前內心活動,對伴侶來說,是否過於沈重、拖沓、曖昧?他是怎麼觀看我的?他是怎麼觀看並參與這個世界的?而我此刻僅能確信,我不會停止嘗試理解,不會停止嘗試被理解。

戰鬥系浪女,總是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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