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體面人奪走了我們的世界

2023/11/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最近在網路上看到一本新書,美國一位傳播學教授傑西·林格爾(Jessa Lingel)寫的《被互聯網辜負的人:互聯網的士紳化如何製造了數位不正義》(The Gentrification of the Internet),這是由浙江人民出版社翻譯的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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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內容簡介中說:「想像你生活的城市地圖上忽然多出來一塊空地,規劃者邀請有特定背景的人加入,包括你,一起在這塊空地上建設議事大廳、居住區、運動場、電影院等設施。大家一起添磚加瓦,幾個月間空地變成一個富有生活氣息的社區,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申請加入。幾年後,隨著湧入人群一波接一波而來,規劃者提議社區建設新空間,迎合新人群、新需求。你和其他初代居民反對,認為這會破壞社區氛圍,但規劃者不再理會你們的想法。你發現自己陷入了兩難:留下,無法參與決定社區的未來;搬走,帶不走你在社區裡熟識的鄰里、你給社區貢獻的東西。這是真實發生在互聯網近二十年裡的事,互聯網像遭遇士紳化的老城區,變得更加便捷、光鮮但缺乏多樣性,有明確優先服務的人群,極端重視利潤而輕視社群,急著把最初搭建社區但已不再有利用價值的人群邊緣化甚至掃地出門。本書以美國為例,記錄這個過程怎樣發生,它的實質危害如何,以及線民可以如何行動。

雖然目前這本書尚未到貨,但我光在看這段書籍的簡介時就已經心有戚戚焉了。身為90年代出生、跟網際網路一起誕生的世代,我從小到大求學、成長的過程中,幾乎就是在見證著一個又一個的網路社群興起又衰退,早就已經習慣了網路世界的變遷速度以及人們喜新厭舊的程度,但這幾年來眼睜睜的看著曾經維繫著自己精神食糧、花費自己許多時間經營的網路社群逐漸沒落下去或逐漸「仕紳化」,也還是會有一種某種無形卻珍貴的東西被默默奪走的感受。

我沒有趕上奇摩家族的時代,但部落格、無名小站正流行時,正是我國中的時候,在部落格上出現了非常多的「旅行家」、「美食家」、「影評家」,新媒體導致了話語權的解放,幾乎所有人都可以自己當旅遊節目主角、美食主播、和專業影評人,我們家當時也就很熱衷於也跑去部落客們推薦的景點。而無名小站則是青少年的最愛,我國中班上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同學都有無名,有時會發指桑罵槐的黑特文、或者滿滿的那種青少年充滿情緒、陰鬱的文字,再加上一些明知故問的密碼問答,我雖然自己當時愛耍孤僻,不屑於參與班上這樣的文化,卻也透過無名看到了一些同學的內心,平常看似酷酷的男生、看似總愛傻笑的女生,原來回家後也會發這種文。

我要升高中時,正是臉書開始在台灣流行的時候,一開始是為了要玩開心水族箱或者是彈彈堂才辦帳號的,也沒有在經營,但到了高一之後,班上的同學、社團的同學都開始交換臉書帳號,這似乎成為不得不經營的門面。從我高中到大學,臉書幾乎無所不包的功能幾乎占滿了我的青春,從高一時跟同學在留言互相嘴砲;到高二擔任社幹時用臉書來聯絡開會、各種行政事項;到大二開始練習在臉書上寫文章,得到各種類型的回饋,在經營臉書網誌時,第一個感覺到自己像個創作者,常常一有靈感就一整晚不睡來寫一萬多字的文章,也是透過臉書,我認識了很多在現實當中根本不會接觸到的朋友,曾有人預言,臉書可能十年之後就會沒落,我無法理解,臉書已經有了全世界大多數人的帳號,像是社群時代的雅典公民廣場,是大家發表個人意見的公共平台,怎麼還會有社群軟體可以取代臉書?

事實證明,臉書的確不死,只是凋零。從我高三開始,開始出現了line,我下兩屆的社幹不再用臉書社團來宣布事情了,而是用line的群組,公開訊息一下就被其他的訊息附蓋掉了,所以我一直都所有抱怨,覺得line的功能明明跟臉書的messanger一模一樣,何必再換一個軟體?到我大三的時候出現了Instagram,我的學弟妹都不再喜歡用臉書po文講心情了,覺得臉書是老人家用的東西,正如同我覺得ptt是老人家用的東西一樣,我一開始也是很抵制辦ig,覺得它有的po照片功能臉書都有,ig的字數限制一定會讓年輕一代失去文字表達能力的,這種像是老人家的聒噪。但因為我的青春尚未結束,因為認識了某個女孩,我開始習慣使用line,因為遇到了初戀,我也開始想要經營ig,或許要改變生活習慣從來都是不容易的,不論是年輕人還是老人家,但對年輕人而言,同儕帶來的驅力最終還是會超過自身對於改變的抗拒。臉書的凋零是一個漫長而難以察覺的過程,但卻有一個很明顯的斷點,就在我畢業那一年──2018年,後來回去看我同年紀的同學朋友們的臉書發文,頻繁的發文的最後一篇大概都是停留在2018年或2019年,在那之後除了吃飯打卡、家族旅遊被po文、結婚畢業等人生大事更新一下,日常生活已經塗鴉牆上逐漸退去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幾乎像大家約好了一樣,從那一年開始,這個世代開始覺得不想再臉書上更新自己的日常了,逐漸受不了這種網路的公共性,退回了自己ig限動的小圈圈中。

接著是各種交友軟體、推特和冰棒Zenly(這我沒有使用過),這些新的軟體出現時,幾乎都會翻起一片藍海,人們紛紛進到這塊處女地中,成為新世界的開拓者,人們剛開始充滿了各種互助精神,似乎轉角就會遇到革命友誼,而且這些友誼能夠順利延伸至限下,讓人感覺是一種健康的社交工作。但正當我心裡想著終於找到一個社交的淨土時,這些社群又逐漸由藍海轉向紅海,網紅開始進駐,各種亂七八糟的人和各種破事讓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很快地被消磨殆盡。而這個從新世界走向不堪其擾的菜市場的週期越來越短,所有軟體都變得像是ig一樣,你可以看到網紅們美好的生活,但你卻沒有資格參與到其中,如果你曾很興趣地,在成長的過程中還有留下能經受時間考驗的友誼,那恭喜你,在限動中還有人可以打打鬧鬧,但社群軟體的那種公眾性永久地失去了。

那這個跟仕紳化又有什麼關係呢?就先不論祖克伯和馬斯克那些亂七八糟的公司管理政策,如何想盡辦法吸引廣告商,反而趕走真正想要經營社群的人。就以我身旁在台北的一個親身經驗來舉例。曾經,推特大縱酒被認為是不敢社交的同志們小心翼翼地彼此交換心意的場所,然後逐漸變成推特上熟識朋友的私人相聚,又逐漸變成推特上男同志最大的一個慶典,我去年3月剛使用推特時就是透過大縱酒才一下就認識許多推友的,後來我在podcast中去訪問這幾位推特大縱酒的創辦人,從他們的言語和歡樂中感受到他們對於社群生命熱情的感染力。但到了今年,大縱酒逐漸漫出推特,變成整個信義區喝酒狂歡的一個晚上,大家已經不知道為何要慶祝,在縱酒上已經越來越遇不到認識的人了,縱酒老成員也都常說「現在這個縱酒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縱酒了」。前幾天,有一位當代藝術家用「黑色大縱酒」這個詞聯合信義區的幾大酒吧一起來辦優惠活動,終於,原本屬於我們的世界,最後都變成了錢。

我覺得個情節似乎很像是迪士尼的動畫電影《天外奇蹟》,主角的過去一切的美好都被收藏在這個小屋中,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雖然仍努力守著自己的這個小天地,但周遭的社區環境卻無可避免地一直改變,高樓大廈逐漸建起。終於,自己原本心目中的夢想家園變成了一個吵雜無比的水泥叢林,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疏離感與不信任感,但大公司們卻聲稱這才是大多數人想要的生活,有天,那些穿著西裝筆挺的體面人敲了敲你家的門:「更新軟體或搬走」,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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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臉書宣布不再支援網誌功能,只能保留下過去舊的網誌,我特地回去看了在大學三年間寫了數十篇青澀的文章,感嘆的一下,想說這些就只能成為過往回憶的結晶了。前幾天臉書又宣布他們打算要把過去舊的網誌也都刪掉,我才發現我太天真了,在這群體面人的統治下,我其實什麼都保留不住。

摩訶多馬
摩訶多馬
1995年次台北人,現在就讀國北教台灣文化研究所,在這裡主要會記錄自己生活當中的隨筆,影評和書評,個人的專業比較偏向在文史宗教方面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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