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Petra從荷蘭回來後,我們參與登山時再度見面。她劈頭就問我:「你的狗魁魁還活著嗎?」
「甚麼?當然啊!魁魁才十二歲啊。你的狗兒怎麼啦?」我應。
「我九月回去荷蘭探望母親,一個禮拜後母親因病過世,請朋友代為照顧的狗兒也死了。」
身材188的她,一路上不斷地磕撞橫斜的樹幹或枝條。我建議讓我走在前頭提醒她:「樹幹歪斜,請留神」。驟失所愛的母親與愛犬使她失魂了。
我她問:「你還會想再領養一隻狗嗎?」我想有個忠心的友伴,生活中有個可承受的重,她或許會快樂些。
「還不想要,因為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好的狗了。」人對寵物的感情也像對人一樣,「除卻巫山不是雲」,今生今世只愛你一個呢。
昨日登山,我又問她同樣的問題。
她說:「應該不會了。因為我喜歡登山。當我參與登山時,再也不用急於返家,讓狗重獲自由。」
「但狗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嗎?」我問。
「也是負擔,愛的負擔。我希望有孫子女可照顧。也許很快就會有了。」Petra說。
Petra把一隻狗從出生養到老,不惜繁難的手續與大筆金錢,把牠從紐西蘭帶去荷蘭,又從荷蘭帶回紐西蘭定居,可想見她何等愛牠。但如今她不想再被狗羈絆了。她想要自由。
但這世界大概不會有人像狗那樣全心全意愛你,不僅期待時刻相隨,還想要跟你黏在一起,永不分離。當你在做家事時,牠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你,彷彿在告訴你:「除你之外,我別無所愛!」雖然牠也愛吃肉,你不給牠肉吃,牠也不會怨怪;當你在電腦前書寫或專注閱讀時,牠在書桌下陪伴你。當你終於放下事情,牠走過來渴望你輕輕撫摸。歡喜與你一起散步,歡喜靜靜的與你同在。
牠的心裡只有你,不能獨立,似乎沒有自我。但除了牠之外,你依然有許多必須與熱愛的事物,或出門上班、辦事與購物,或離家去登山或遠遊。
二
魁魁有時也令我抓狂。
出門返家,發現牠把客廳與走道之間的門下方咬出痕跡。無瑕無疵的原木門因此有了咬痕。牠恨那門阻隔牠奔向外面,奔向我們,追隨著我們出門。僅僅離開牠幾個小時,居然有此結局。
即使我就在家,在前後院整理花草蔬果,牠也要跳上窗台對我吠叫,把我溫潤優美的原木窗台抓出爪痕。牠讓我火大了。
一早,我一張開眼,就發現牠已移駕到我床下,準備跳上來把我親醒,如果我意圖賴床。我去洗手間,牠來準備被摸頭,或轉身讓人拍狗屁。牠最喜歡人們坐下來的姿勢與高度。去客廳,牠跟隨;去廚房做飯,牠趴著,頭朝向電爐,聞著菜香,靜靜地看著我,再久也不厭倦,彷彿我是傾城傾國的佳人。我去書房,牠來躺在電腦桌下呼呼地睡。
我在後院工作,牠跑出來,悄悄來到我身旁,趁我不備迅急地偷親我一下,然後開心地快快跑開,一副得逞之後的快活狀。我去前院整理花草蔬果,牠爬上窗台吠叫,似乎在呼喚我或表示牠看到我了;如果房門打開,牠會跑出來在院子門內站立,盯著我看;若時間太久,牠索性趴下來。即使一側是磨石子地板,另一側鋪上碎石子,或者涼冷,或者尖銳。
似乎無時無刻,都要看到我;不只如此,還要可以自由地來到我身旁。
散步後返家,我先進門,貼心的外子為牠拍去灰塵或樹下蜘蛛之網,再為牠擦腳蹄,牠急著跟我進門,好像我進門後會消失似的,外子叫道:「一瞬間沒看到,就像世界末日似的。」
我說:「像小嬰兒時刻要母親似的。但小嬰兒不會衝來衝去,不會爬上窗台,不會咬木門。」
這是每天早晚都要演出的。
三
睡夢中也要作伴。
魁魁初到尼爾森,因為尚有房客,我讓牠在航空運輸籠子睡覺,籠子放在客廳與餐廳之間。於是晚餐之後,我就在客廳看書或使用電腦,陪伴牠。去淋浴或如廁前,我先告訴牠,然後把客廳與走道之間的門帶上,牠就在裡面吠叫。
睡前道聲晚安,我回臥室,各自就寢。但最早凌晨四點,牠就以輕輕地哼叫聲催我起床。我只好拿條薄被到客廳沙發上睡回籠覺。
為了圖個一夜好眠,免得如廁洗浴時牠吠叫,我只好把牠請進有衛浴設施的雙人大套房,讓牠睡在床下。鋪放我從台灣帶來的牠的被子、毯子與大浴巾。
在房客回家之後的夜晚或周末,這房間成為我們的堡壘與要塞。
可能因此牠把我的臥室也當作牠的。
外子來到尼爾森後,房客也搬走了。整個家都是我們三個的了。
有一個大客廳、大餐廳、三間臥室,為何三個要擠在一間套房?且兩人共寢還有外人在旁,感覺甚為詭異,雖然牠是一隻狗。
我們幾度嘗試請魁魁到客廳去睡覺,或者牠看中哪一間臥室都可。但牠就是賴著不走,一副:「要不然,你能拿我怎麼樣呢?」牠雖只有16.9公斤,但是要抱著牠,還真不容易;到了客廳把牠放下來,牠又走回來了。
四
牠惱火反抗,預示要咬人。
我們出門時,要讓牠待在哪裡,也是問題。我不太能接受當我們不在家時,魁魁跳上我們的床睡覺,留下一根根黑毛作為罪證,或想像牠的口水滴落在枕頭或被子上。雖然牠沒有一般狗強烈的騷味,為牠曬被子、毛毯時,在緩和的陽光中可以聞到牠嬰兒似的乳臭味。
許多飼主喜愛抱著愛犬同床共寢。我不喜歡這樣。我寧可抱著老伴。
一日,我們外出處理事情,把牠關在客廳、餐廳與廚房,那是可以讓魁魁來回狂奔的空間。
回家時,車庫門開啟的聲音招來牠的吠叫。我打開客廳的門之前,看見牠跳上來;進門後,發現那美麗的原木門下方有啃咬的痕跡。非常氣惱。
次日,去教堂禮拜前,魁魁還待在我們的臥室。
我氣沖沖地把牠的臥鋪搬到客廳,請牠搬到客廳。牠執意不肯;我用牽繩要扣上環扣,牠張牙裂嘴,作勢要咬人;我伸手要撫摸牠,牠也生氣裂嘴。我想牠比較敬畏外子,請外子幫忙。他叫道:「魁魁抗拒,牠想要咬我」。
我們的不悅牽動魁魁的不悅。
這是牠第一次意圖攻擊。但牠畢竟克制住了。
記得帶魁魁去台大獸醫院洗牙,看診時,旁邊的飼主告訴我,她的狗幾度咬她,當牠痛苦或惱怒失去控制時。魁魁從未如此。
我想到溫暖的方式。
拿著牠喜愛的潔牙骨點心請牠離開臥室,到客廳牠的睡鋪去享用。這一招管用。
我可以關上臥室房門,魁魁能在家裡的任何地方活動。
晚上睡覺時,魁魁也是請不走。
於是外子把牠的睡鋪拿到我們臥室門外。魁魁接受了。牠只是想要儘可能地靠近我們。牠不喜歡獨自被晾在遠端的客廳。牠不甘寂寞。我們的兩人世界也不需要排擠牠。
為了讓我回台灣看牙醫與參與選舉,外子要留在這個他才居住五個月的小城尼爾森,照顧魁魁。這是很大的犧牲啊。這是養狗要付出的代價啊。難怪有人說:「人可以分成養狗與不養狗的。沒有養狗,你是自由的,可以天涯為家;養了狗,你永遠要照顧牠,牽掛牠,你或你的家人失去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