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常聽長輩說:「年輕人要把眼光放遠一點!」那時總摸不著頭緒,怎麼放遠?要放多遠?天天除了讀書考試的我,分數之外,是能看到多遠呢?
上個世紀我剛上大學,那是大一男生還要在暑假先去成功嶺受訓的年代。為期五週的軍事訓練,除了讓皮膚變黑,作息正常之外,也送給了全國每個男新鮮人最明顯的記號:一顆光頭!在大學不用穿制服,所以理論上看不出大家的年齡或年級,但當時校園中只要只要看到頂著一顆光頭的男生,就曉得他一定是最「菜」的學弟!班上的女生各個青春美麗,但我們這群其貌不揚的光頭仔,只能眼睜睜地被蝴蝶般的女同學們,無視。
我記得當時走到系館的路上,都會經過女生宿舍大樓外整排的落地窗,大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每天都會側望著落地窗裡的自己,鏡中那顆半長不短有如刺蝟的頭顱,足足令我困擾了兩個多月。
那段時間,我的眼裡只看到一顆雜草頭,也連帶讓心裡猶如被剃了毛的喪家犬,新鮮人的喜悅,都被淹沒在每天鏡中那個連自己都不喜歡的自己。我當然知道有一天頭髮會變長,但當時實在沒那個眼光,可以看穿鏡中的其貌不揚,看到自己該有的青春飛揚。
去年此時,一位醫學系四年級的同學想要休學,他的理由是自己努力了三年多,終於知道自己不可能像高中的時候,再保持著那麼亮眼的成績!而這讓他的大學充滿了挫折,所以想要放棄。當時我驚得說不出話來,考場長勝軍與勝利組的他,竟然在一山還有一山高的環境中,依舊被呀得喘不過氣,大學都快讀完了,怎麼還走不出錙銖必較的分數大海?
今年,他順利通過了國家考試,也升上了五年級開始進入醫院實習,他也會越來越明白,在醫院的臨床實務表現好壞,其實與自己在學校考了幾分,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想起曾經問過另一位學生,既然你知道考試分數與臨床工作表現無關,那是否終於可以放下分數的制梧了吧?我悲傷地聽著他苦笑著回答:「沒有辦法!」
眼光,不是自己看見了什麼,而是知道自己所看見的,並不是全部。
前陣子,我去帶領了兩天的敘事工作坊,對象是一群政治受難者的女性家屬們。面對我已可以喚作阿姨甚至阿嬤的她們,讓我看到了另一種難望項背的眼光。
我原以為她們會是一群操著標準台語,並且行動緩慢的老嫗,不料各個都精神抖擻中氣十足溝通無礙!所以我靠著多年來「師奶殺手」的稱號,與夥伴們一起使出各種本領,闖入了他們多采多姿的世界。
她們光是自我介紹,就哭濕了好幾雙眼睛。
同時,有好多我自己的成見,與偏狹的單一眼光,在她們面前被一一剝開。我發現她們不再是一篇新聞報導、一段歷史文字,我活生生地看見,每個人都有著截然不同的立體層次。
有人直到中年,才曉得自己從小長期缺席的爸爸原來是匪諜、有人生父過世後才知道自己媽媽原來曾有個被槍決的前夫、有人結了婚才體會什麼叫做「獄外之囚」、有人因為父親被抓從此家道中落、有人是共黨的遺腹子為報恩而下嫁救命恩人,有人至今不解人性的黑暗只能默默守護蒙冤的丈夫、......怎麼聽,都是灰矇矇的故事。
但訝異的是,她們並不只把自己困在政治受難的腳本。就像許多的阿嬤一樣,那些含飴弄孫的、歲月靜好的、人生圓滿的、溫柔宛約的、多采多姿的故事,交揉著那些含冤與無解的黝黑,......。一位阿嬤在故事的最後,選了一張枝繁葉茂花朵盛開的圖卡說:我們都苦盡甘來了。
而出我意料之外的,則是她們中間還有如此多元的政治光譜,紅的、綠的、藍的、黃的顏色都有!一位阿嬤為她的父親辯解道:「我爸爸當年就是名符其實的共產黨,並非不公的冤假錯案。但他不是你們口中的匪諜,因為他有社會主義的理想,就是要讓當時的台灣更好!」即便半個世紀後聽來,仍是如此的政治不正確。但那一輩的彼此,卻能在苦難之後,展現了真正的包容。
因為他們有一種能超過差異的眼光,讓生命可以交織相容著易與同。有一位阿嬤說:「我們內部其實有很多不同的意識型態,但我們共同的經驗就是,我們的人生都曾因政府以『國家安全』為名,而被噤聲、被改寫。」是啊,那些走過的道路,淬鍊出了富含輕重緩急的立體生命。
對我來說,帶領她們用「故事」進入顛沛流離的曾經,其實讓我有了一種溫暖的理解。故事,會讓自己的人生不再只有一種受害者的版本;眼光,能看見更多可以面對現在與未來的力量。
最後,我請專業攝影師替每位阿嬤拍攝一幅照片,是她們想代表自己未來人生的畫面。有人拿著一束鮮花、有人筆直地站在榕樹下、有人優雅地做在角落、有人自在地扮鬼臉做自己、有人老驥伏櫪般地望著遠方、......
青春的她們曾經歷磨難,如今眼中綻放出了超越年齡的光。
剛過的漫長暑假,有一位學生去了一趟歐洲旅行,行程中天天都在社群網站發文明媚風光的照片與遊記,被疫情困住多年的同學們,紛紛留言表示各種的羨慕嫉妒。
這樣我想起兩年多前——最後一次出國——的經驗,那是一趟因為旅行而有的「心理錯位」。
記得當時我坐了快廿小時的飛機,繞過大半個地球,結果友人接機後,竟興奮地帶我去逛一個台灣人經營的大賣場,還一直跟我說:「在這裡講普通話、廣東話、甚至台語都可以通!連擺設和味道都跟在台灣一個樣兒。」看他得意的樣子,我心中直犯嘀咕,那我去逛大潤發就好了,需要這麼大老遠飛來,懷鄉?
但我轉念一想,其實懷鄉的是他吧!自遠方而來的我,不只是老友,更是老鄉,他怎會顧得我其實很想四處看看異國風情?當然是把我往家鄉裡帶!
究竟,何處才是家鄉?哪裡又是異鄉?其實需要的是眼光。
在旅途中,有一位外國朋友招待我去美麗又高級的花園餐廳吃飯,那兒是一個宛若置身在童話世界的城堡餐廳,菜單琳琅滿目,羅列著不曾見過冠著異鄉特殊地名的菜名,我其實根本看不懂!於是就請他點一些「道地」的異國風味吧。結果他老兄看了半天,只說「這些全部都是西方菜」,應該都算道地吧!然後他就選了幾樣貴的,端上桌竟真的就是炸魚、炸薯條、炸雞肉、炸......荷包!
他們眼中的日常,或許正是我想要的道地。那麼換個角度,我每天所習以為常的一切,未嘗不也蘊涵著許多值得按下快門巧思?那次回國之後就爆發了疫情,我並不曉得那竟是兩年多無法旅行的開端,但那次的經驗讓我常常提醒自己,其實異鄉可以很道地,而家鄉也能有新意。
如果我有眼光,看家門口巷弄裡的稀鬆平常,也藏著可以像是異國街角的訝異呢!但是否我們每天總想著自己,所以忘記了換一個眼光?
現在的我,有時也會脫口而出:「年輕人要把眼光放遠一點!」
但我發現,如果一趟旅行沒有導遊,旅人往往只能簇擁著人群走馬看花;一艘大船若沒有引水人,那麼再厲害的船長也只能被困在外海,看著港灣卻不得其門而入。眼光,不是視力好壞的問題,而是青春需要看見一種平凡生活下的理想、身處困難中的執著、在成功時的虛懷若谷、面對挫敗的鍥而不舍、能為幽暗的角落帶來光、在沒有指望的地方仍有盼望......的同行者。
青春的定義之一,就是眼前還有好長與好遠的將來可以眺望,不過這往往也會帶來好多徬徨。如果青春可以站上前人的肩膀,帶著不同的眼光,那麼終其一生,青春所意謂的就不會只是年紀,而是另一種定義:青春是一陣風,始終可以吹拂著更新萬物的味道。
願我眼前的青春們,不只有分數成績;願青春生命不只看到眼前,還能看到有一個更大的世界,不是靠眼睛,而是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