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小談：錠子藥

讀《紅樓夢》，一大趣味是以文參史、以史證文。我指的，倒不是考證、索隱人物與秘辛一路，而是由物質層面探看文學文本所嵌入的歷史情境。所以，第二十八回賞賜端午節禮一段，以文學角度看，重點或許是元妃賞賜寶、黛、釵三人禮品的異同，然而我最注意的反而是襲人幾近相聲貫口「報菜名」最後提到的「（每人）兩個錠子藥」。會注意量詞，是因為我把錠子藥想成如現今藥錠一般大小。又由於錠子藥是賞給李紈和王熙鳳，我還猜會不會是婦人藥。查了果然發現，全想錯了。

故宮學術季刊第三十七卷第一期刊登劉世珣〈用作禮物賞賜的錠子藥：清前期的藥物知識及其在政治場域中的運作〉。這篇論文三十來頁，論述錠子藥頗詳，以下提幾點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

1.錠子藥是類別總稱，可細分為紫金錠、蟾酥錠、離宮錠、鹽水錠。清廷自雍正朝後，便以錠子藥為藥品賞賜的最大宗。雍正朝賞賜錠子藥共八十二次，次數穩占第一。《紅樓夢》較常見的人蔘占第三，卻僅有十二次。

2. 負責製藥的內務府錠子作還「承做避暑香珠、扇器等手串與扇墜」，而《紅樓夢》端午節禮正包括手串、宮扇、錠子藥。即使不看這點，清朝皇帝延續漢人習俗，「通常於端陽節前後賞賜紗、葛、香囊、香串、宮扇、藥錠等物給諸位大臣，其中的藥錠即為錠子藥」。凡此都可見曹雪芹下筆有所本，並非憑空臆想如「西宮娘娘剝大蔥」之類。

3. 賞賜錠子藥與端午節令相扣，箇中原由可從藥錠的造型與功效來推敲。就造型言，「雕塑成天師、蒜頭、葫蘆、太極圖等形象，亦有搭配五毒寶蓋者。而天師被尊為驅邪的神靈，蒜頭可以克服五毒，葫蘆被認為能避邪毒之氣，太極和五毒寶蓋也有驅邪的功用。」就功效言，以外敷為主，「主治炎暑、火邪所導致的癰疽、瘡腫、疔瘡等外科病證，以及戰場上的金創折瘍」，亦可佩掛避邪。總體來說，「不僅僅是藥物，同時也是一種的工藝品，兼具醫療、藝術與宗教性質，既可醫治疾病，亦能禳解災異，把玩鑑賞」。

4. 獲賜錠子藥者「以總督、巡撫、駐防將軍以及西北兩路軍營官兵為最多」，而受賞後上摺謝恩自是題中應有之義。福建巡撫陳弘謀謝恩的奏摺還可與前一點提到的藥效參照，看出錠子藥適用範疇的延展：「……且閩省自春及夏，不無時疫流行，正在虔施方藥，冀漸消除。今者，恩光普被，靈藥遙頒，不獨臣仰藉慈恩，得邀福惠，更可分之寮屬，共寶刀圭。」

《紅樓夢》裡的薛蟠恰巧生於端午節前幾天。別人為了巴結他，生日賀禮準備了鮮藕、西瓜、鱘魚、燻豬。薛蟠說：「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讀元妃端陽節禮宮扇、香珠等物，就感覺「不過貴而難得」，但這錠子藥卻是在配製、包裝、賞賜上種種講究，倒還真虧古人怎麼想出來的。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二月十九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