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Ｉ

「我想辭職。」

書房正中央的暖光打在女子幾無血色的面龐，雙眼下方的烏青被照得更加顯眼，女子像做錯事一樣低著頭，進到房內始終沒有看男子一眼。

「甚麼事都沒有，只是我不想做了。」不打算多做解釋，女子還是用細弱的聲音吐出不容商量的話，像操練過無數次一樣，機械化的陳述：「明天就會遞辭呈，跟你說一聲。」離坐下才不過五分鐘，女子說完話便毫不猶豫地起身準備離去。

「不是，妳不打算跟我商量這件事嗎？」男子也跟著站起，慌張地揪住妻子的手，「是主管刁難妳嗎？還是工作太累了？妳儘管跟我說，我可以．．．．．．」一連拋出無數個問題，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女子打斷。

「你都可以幫我解決，是嗎？」不待男子說完，女子低著頭，被緊緊握住的手臂微微發抖，「你覺得你甚麼都可以解決，是嗎？」

男子彷彿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妻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凝視著她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緊握的手。

露出悲涼的笑容，女子的眼眶擒滿了淚水卻遲遲沒有滑落，「這次不是你能幫我的事。」語畢，潔抽回右手，直直朝門口走去，男子聽見妻子關上大門，很小聲的「砰」的聲音，然後是電子鎖應聲鎖上叮鈴鈴的機械音，聽來輕鬆，卻毫無生氣。

＊

潔在大二的暑假認識現在的丈夫。對方是系上的學長，大她三歲，正在念碩士班。原本如兩條平行線毫無交集的兩人因為一堂選修，潔忘記繳交作業被當而產生聯繫，還記得潔緊張的在助教辦公室外跟對方解釋自己的疏忽，她像不知所措的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身為助教的他從容且耐心地等她說完，「我會試著跟教授說說看，不用擔心。」

潔還記得他說這句話的神情，說得誇張一點，像看到天使一樣，她在對方背後看見溫暖的光芒，而那道光真的拯救了她，學期末打開成績單看到合格分數時，潔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

這當然不足以構成兩人的緣分，而是後來一次颱風天，潔將機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上了一天的課、走到停車場時，已是汪洋一片，水毫不留情地淹到膝蓋，勉強走到摩托車旁時，儘管努力發動，機車也只發出「噗嗡嗡」的可憐怪聲，完全沒有要打起精神工作的意思。正當潔失魂地回到系館、內心盤算著要怎麼辦時，正好撞見做完研究要離開的他。

颱風天大部分人都回家了，倆人都很詫異這個時間竟然還有人逗留，男子看了一眼外頭的狂風暴雨，再將目光放回潔身上：捲到膝蓋的牛仔褲已經濕了一片、手上的雨傘因為雨滴滑落不斷發出「答答答」的聲音，還有那雙無助的眼眸，不用說都知道發生甚麼事。

「我送妳回去吧。」男子沒有多問，現在的情況怎麼看都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雖然只有課堂上的一面之緣，畢竟不是毫無相干的人，男子一開始真的是抱著這個想法：不過是舉手之勞，而非刻意向她靠近。

潔一聽對方這麼說，像抓到一根浮木一樣連連點頭，默默跟在男子身後，他走一步她便走一步，他停她也跟著乖乖停住，倆人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到停車場時，潔站在車門外發楞，男子像早料到她的反應一樣，「坐前座吧，後面太亂了。」很自然地替她開了門，那天下車前，潔偷偷往後照鏡瞄了一眼。

後座很乾淨，除了一盒衛生紙，甚麼都沒有。

＊

後來他載著她去牽泡水的機車、跟機車行老闆講價，結束後理所當然地吃午飯，潔會告訴他功課遇到的難事、問他哪一間補習班好，還有暑假該去哪裡實習．．．．．．，男子都像自動化百科全書一樣，總是詳細且耐心地回答，男子對潔來說就像天使一樣，是她飄盪在浩瀚大海中迷航的彼岸，彷彿只要靠在他身上就能得到人生的解答，潔因此覺得非常踏實。

船終究要靠岸，潔與男子就像註定好一樣靠在一起。

大四畢業之時，男子已經進入博士班。他說研究是興趣，不喜歡商界的紛紛擾擾，待在學界幫助學生才是心之所向。潔望著他，覺得對方益發閃耀，男子好像永遠看得到未來的路、清楚自己的方向，但潔卻總是感到迷茫，就算跟著同學一起報了補習班，每堂課都乖乖報到、作筆記，也去考了大大小小的考試，潔還是不確定自己要甚麼。

但她相信只要靠在男子身上，自己也會走在對的路上、擁有明確的方向。至少不至於像暴風雨中的船隻一樣迷航，她相信自己的指南針會因為對方穩固，指向美好的未來。

所以當他說「妳去考公職，我來賺錢養家，妳甚麼都不必擔心。」時潔並沒有猶豫，這不就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嗎？領著穩定的薪水、過踏實的生活，和心愛的人共度一生，潔以為這就是最適合自己單純的美好。

所以她一口答應，像被指引出一條明路一樣勇敢前進，考上的時候，兩人還一起在房間裡大聲歡呼，堅信一切都走在閃亮的路途上。

可是後來卻和想像的不一樣，潔的內心並沒有得到當初說好的幸福，而是像被填滿空氣一樣，充足卻空虛，她以為只要看著丈夫散發的光芒，自己也得以跟著閃耀。

可是沒有。

潔一日一日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