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青春(春)》:生命的寂滅之理

釀影評|《青春(春)》:生命的寂滅之理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第一次,發現人不會有更好的命運

《青春(春)》在坎城影展播映後,王兵是這麼說的:「中國人的命運就是對強權的屈服。於是,剝削就自動地在織里發生,反抗是明滅的星火,根本難以燎原。」王兵從 2014 年拍到 2019 年,距離繁華夢遠的織里鎮上,機杼聲彷彿蓋過一切,搭配著刀郎、羅志祥、李玖哲、蘇永康等中港臺流行金曲,青年的青春愛戀就在這裡,而命運也在,但沒有更好的了。

很多人都說《青春(春)》殘酷,第一次看片的時候,我的目光全放在社會結構上,一群十幾歲、頂多二十歲出頭的孩子,多半只有初中學歷,從家鄉來到紡織廠賺錢,店面在一樓,工廠在二樓,集合宿舍就在更往上一階的三樓。

在電影結束拍攝的 2019 年,馬雲公開表示「996 加班文化」實為勞動者巨大的「福報」,年輕時不「996」,什麼時候才要「996」?

「996」亦即:早上九點開始工作,每天工作九個小時,每週工作六天。紡織廠的工作機制是一款衣服一個工錢,每月底由工頭結算每個人做了幾件衣服,可以換得多少錢──做一件衣服到底幾塊錢,都是月底才會知道的。

片中的年輕工人即使對工錢不滿意,也只是團繞著工頭抱怨幾句,他們根本不曉得群體的眾聲喧嘩該如何集結,並與資方談判,更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扒開衣服地剝削著。日日裁布、對門襟的青少年男女真的沒有更好的命運,聊著戀愛話題時手也沒停歇過,這並非是甘於被剝削,而是個人之渺小,使得他們被推著只能成為工具,也只能在這裡度過青春。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第二次,發現電影沒有要做到什麼

影中人加工衣服,就算被命運降服,看上去也有些歡快;王兵也織著衣服,但極力抗拒讓影中人成為言說立場的工具;而花錢進戲院的我們,透過王兵的錄像所看見的我們不曾見過的真實,我們必須從中解讀、感受什麼?

王兵的鏡頭所呈現出的親密與自持,體現了社會現實和紀錄片拍攝倫理之間的兩難。如那幅《飢餓的蘇丹》,攝影機背後的記錄者,究竟能為「現在」做什麼?做不了什麼的我們,豈不是在旁觀他人的痛苦?

王兵所留下的片中的「現在」是人類史上必須的存在。再看第二次《青春(春)》,發現王兵留下的除了青年的個人生命史,還有青年面對攝影機時的無知。赤誠面對攝影機的被攝者們,其實並不明白攝影機的力量。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的生活影像現在被多少人給觀看著。李勝楠不會看見母親與工廠老闆面對她未婚懷孕的對話,只有觀眾會看見;陳妮不會聽見尹光晨獨自回到房裡播的那首道愛的歌,只有觀眾會聽見。

電影其實做不到什麼,至少對現在來說是這樣。

王兵的《黑衣人》以劇場形式捕捉文化大革命在音樂家王西麟身上留下的迫害,逼著所有觀眾在 60 分鐘裡,回顧已經被架空的歷史,這是他要眾人與他一起凝視深淵的痛苦,看一段不被承認的批鬥,是如何將一個人摧毀。

王兵的舊作《死靈魂》(2018)花了十三年紀錄在 1957 年至 1958 年間,被認定是「右派分子」而被送往夾邊溝進行思想再教育的倖存者們。他們的肉身與精神被消磨殆盡,僅僅只剩活下來的團塊,可王兵並無意為其抗辯,或為歷史辨明公義,而是欲探其本真,在歷史、軀殼、血肉底下,作為一個「人」的存在。

電影並沒有非要做到什麼,至少對現在來說是這樣。

《黑衣人》、《青春(春)》和王兵過去的所有作品中,有著同樣殘酷的事實──真實的時間將消磨肉身,電影的時間將留住靈魂;但影中人並非不死,靈魂也非不滅。

是故,王兵是張望著眼界底下的真實,不為了寫下註解,就只是為了記錄,且不為此作結。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第三次,發現關懷可能是一種俯瞰

攝影術出現的那一刻,也就是班雅明在《攝影小史》中所說,「靈光」出現的那剎。而攝影作為電影的最基本元素,第一部電影的誕生就成為人類史上第一次並非用畫筆再現,而是完整擁有「真實紀錄」的時刻。我們得以捕捉看似靈光的瞬間,可在帶有階級的美學介入之後,影像便成了危險的事。

靈光消失了。而人類某程度地都成為不知該如何解讀影像的未來的文盲,意即,出現修飾、追求唯美,使影像裡的政治性逐漸模糊。王兵電影的出現,便是為了祓除在機械時代之後的複製,以及回到根本的古老影像本身。

所以,王兵的電影並不好看,卻又好看。

他是拋棄了一切電影語言,去掉了裁剪與編輯,只看生命本真斑駁的華美。

看了《青春(春)》第三次,我才明白王兵為什麼拍電影。

男孩和女孩坐在工作檯前,一面裁布,一面聊著戀愛。男孩向女孩告白,女孩問男孩懂什麼,她說自己的過去是一塌糊塗,男孩接著又說:「妳只是需要被愛」──女孩揪著男孩的耳朵,接著放開,接著跑出廠房;男孩嚷著耳朵好疼,接著追出去,接著跑進陽光裡。王兵跟了出去,陽光刺眼,影像過曝,他來不及管影像的好看,只想記下生命躁動一刻的好看。男孩女孩在房間擁抱嘻笑,他們沒有談戀愛,但這就是戀愛朦朧的輪廓。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男孩被女孩趕出了房間,王兵又跟著男孩一起回到自己的房間。鏡頭靠得很近,幾乎是臉貼著臉的距離,他沒有開口問男孩為什麼喜歡女孩,就只是將攝影機擺在他的臉前,看著他打開手機,播了蘇永康的〈愛一個人好難〉。

男孩用一首歌給出了答案。

歌曲第一句的「妳說妳還是喜歡孤單/其實妳怕被我看穿」接續了他和女孩說「妳只是需要被愛」的下一句話;男孩直接把音樂拉到副歌段,回應的是王兵沒有開口的提問──「想要把妳忘記真的好難/思念的痛在我心裡糾纏/朝朝暮暮的期盼/永遠沒有答案」。

第二對是熱戀中的情人,織廠放著鄧紫棋翻唱的〈喜歡你〉,他們依偎在織廠裡睡著,男孩幽幽地唱趙詠華的〈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第三對是狀態未明的情人,女孩枕在床畔,男孩沈默地抽著菸,中間混著原本週五不用加班的討論。

我這才意識到為什麼片名是「青春(春)」,第二部曲會是「苦」,第三部曲會是「歸」。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青春(春)》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這是他們不會更好的命運,也是天下人無法超脫的苦。它看似虛無,所以你的、我的、他的本真相似──真正的歸,便是不刻意拆解,只回到太初。

那一顆過曝的鏡頭並不好看,但是很美。是王兵穿越了階級,看普天下人都擁有的困惑──所以他的影像才是真正將眾生視作平等的慈悲,才是在靈光消逝的現在,再次出現的生之動力。

嘗試從中理解「苦」的我,實是不夠慈悲地將俯瞰視作是關懷;而王兵的退讓,則是將自己置於其中,真正地平視。平視世間皆苦,平視生命本身的寂滅,平視扒開階級的眼光之後的,眾生的青春。

《青春(春)》電影海報

《青春(春)》電影海報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金馬六〇專題,請往此去!


avatar-img
釀電影,啜一口電影的美好。
4.8K會員
2.0K內容數
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王兵提到「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藝術家,你可能要在這些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衝突中,在對你創作自由的限制中,去尋找你自己。」 在此意義上,王兵也是一個黑衣人,向被遮蔽的歷史開刀,把攝像機作為武器,射向歷史的黑暗處。他們一起在巴黎的古老劇場,召集亡靈,向歷史復仇,也向未來開刀。
荒井晴彥以粉紅電影編劇出道,他拍的《花腐》一開場就是連環葬禮,既是片中女演員祥子和導演桑山的,也是在替整個粉紅電影服喪。黑白色調的電影裡,雪因此下得更白,喪服穿得更黑。粉紅電影和此刻我們的性一起日暮西山。
看影中人擁有選擇離開或留下的權力,看陳哲藝不再被過去的自己給困住,他們找到了更自由的自己,而我也能在冬天燃起一絲火紅的等待,如頑石,如流螢,帶著生命本就存有的流動與困惑,赤誠地道著愛,自由地選擇駐足,心明眼亮地迷路與抵達。
考慮到史柯西斯高齡,他將很可能是自己漫長電影生涯,最後的表演、最後的台詞,做為《花月殺手》最後總結的台詞。作為美國電影歷史的代言人、西部片傳統的繼承人、電影藝術的聖徒。他以這樣的身分和姿態,親自進入西部電影史中,貢獻最後也最完整的一段表演,用畢生在電影世界積累的力量,控訴將他帶入電影界的西部片。
《宿怨》以一封訃聞,與一顆由窗框望見安在樹間的木屋的長鏡頭為始,隨著鏡頭往右橫移,是房裡疊亂的模型屋,在推進至其中一間模型屋後,便轉場成實像場景,模型人偶便成了活生生的人。搭配低頻噪音與鳴響聲,電影在前三分鐘就下足了暗示,神秘力量的觀看視角、影中人的任憑擺佈、觀眾的被操弄皆在幾分鐘內被揭示。
真實的記憶也關乎五感,在視覺之外仍有聽覺、觸覺、味覺與嗅覺,若身在更南邊的卡布里島與阿瑪菲海岸,空氣想必會瀰漫當地盛產的檸檬清香;但《羅馬假期》於不起眼處喚醒的記憶,便是那街頭巷尾尋常的昏黃路燈,瀑布般從屋頂傾瀉而下的紫藤花,以及夜裡閃耀糖霜色澤的石子路,洋溢著浪漫、甜美而自由的氣息。
王兵提到「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藝術家,你可能要在這些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衝突中,在對你創作自由的限制中,去尋找你自己。」 在此意義上,王兵也是一個黑衣人,向被遮蔽的歷史開刀,把攝像機作為武器,射向歷史的黑暗處。他們一起在巴黎的古老劇場,召集亡靈,向歷史復仇,也向未來開刀。
荒井晴彥以粉紅電影編劇出道,他拍的《花腐》一開場就是連環葬禮,既是片中女演員祥子和導演桑山的,也是在替整個粉紅電影服喪。黑白色調的電影裡,雪因此下得更白,喪服穿得更黑。粉紅電影和此刻我們的性一起日暮西山。
看影中人擁有選擇離開或留下的權力,看陳哲藝不再被過去的自己給困住,他們找到了更自由的自己,而我也能在冬天燃起一絲火紅的等待,如頑石,如流螢,帶著生命本就存有的流動與困惑,赤誠地道著愛,自由地選擇駐足,心明眼亮地迷路與抵達。
考慮到史柯西斯高齡,他將很可能是自己漫長電影生涯,最後的表演、最後的台詞,做為《花月殺手》最後總結的台詞。作為美國電影歷史的代言人、西部片傳統的繼承人、電影藝術的聖徒。他以這樣的身分和姿態,親自進入西部電影史中,貢獻最後也最完整的一段表演,用畢生在電影世界積累的力量,控訴將他帶入電影界的西部片。
《宿怨》以一封訃聞,與一顆由窗框望見安在樹間的木屋的長鏡頭為始,隨著鏡頭往右橫移,是房裡疊亂的模型屋,在推進至其中一間模型屋後,便轉場成實像場景,模型人偶便成了活生生的人。搭配低頻噪音與鳴響聲,電影在前三分鐘就下足了暗示,神秘力量的觀看視角、影中人的任憑擺佈、觀眾的被操弄皆在幾分鐘內被揭示。
真實的記憶也關乎五感,在視覺之外仍有聽覺、觸覺、味覺與嗅覺,若身在更南邊的卡布里島與阿瑪菲海岸,空氣想必會瀰漫當地盛產的檸檬清香;但《羅馬假期》於不起眼處喚醒的記憶,便是那街頭巷尾尋常的昏黃路燈,瀑布般從屋頂傾瀉而下的紫藤花,以及夜裡閃耀糖霜色澤的石子路,洋溢著浪漫、甜美而自由的氣息。
本篇參與的主題活動
作為近年為數不多參加金馬競賽的港產電影,《幻愛》以如夢似幻的畫面及配樂描述精神病患者的情愛妄想,是部充滿新意的佳作。本片將屯門拍得像美不勝收的日系電影,甚至男女主角在現實生活發展成情侶關係,都在香港當地蔚為話題。如同台灣近期適逢歐美大片取消的狀況,本片靠著口碑獲得不少香港觀眾進戲院支持。港幣600
台灣電影《孤味》描寫著一個靠賣蝦捲養大女兒的單親媽媽的家庭故事,林秀英獨自撫養三個女兒,各個事業有成。但就在自己七十歲生日當天林秀英接到了一個噩耗,自己那離家多年的丈夫去世了,並且身邊陪著的是另一個女人,這時從丈夫離開的原因、宗教信仰、還有各式各樣的問題,都隨著這天揭開傷疤。
這一切就是來自傳統的反響與回聲,是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層次,也是對於超自然的模糊想像與種族情結的側寫。整部電影的影像敘事後勁十足,講述人神之間的超自然關係、種族之間的複雜情結、邊陲地帶的對立衝突。人心與神性,哪一個是令人不寒而慄催命符? 如何才找到一家之主阿昌
作為近年為數不多參加金馬競賽的港產電影,《幻愛》以如夢似幻的畫面及配樂描述精神病患者的情愛妄想,是部充滿新意的佳作。本片將屯門拍得像美不勝收的日系電影,甚至男女主角在現實生活發展成情侶關係,都在香港當地蔚為話題。如同台灣近期適逢歐美大片取消的狀況,本片靠著口碑獲得不少香港觀眾進戲院支持。港幣600
台灣電影《孤味》描寫著一個靠賣蝦捲養大女兒的單親媽媽的家庭故事,林秀英獨自撫養三個女兒,各個事業有成。但就在自己七十歲生日當天林秀英接到了一個噩耗,自己那離家多年的丈夫去世了,並且身邊陪著的是另一個女人,這時從丈夫離開的原因、宗教信仰、還有各式各樣的問題,都隨著這天揭開傷疤。
這一切就是來自傳統的反響與回聲,是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層次,也是對於超自然的模糊想像與種族情結的側寫。整部電影的影像敘事後勁十足,講述人神之間的超自然關係、種族之間的複雜情結、邊陲地帶的對立衝突。人心與神性,哪一個是令人不寒而慄催命符? 如何才找到一家之主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