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所有掛著「軟調」的東西。不是真正軟的那種,是因為很舒服,柔柔的,緩緩的,可以陷進去,不到底,好像總是可以進去更深一點。
軟調色情電影,也就是所謂的「粉紅電影」意味什麼?還不到真槍實彈,打擦邊,有點底線,就有更多距離。電影開了頭,銀幕裡窸窸窣窣,接下來觀眾可以自己接手。粉紅電影的死掉,是慾望的死掉。「現在年輕人連 A 片都不看了。」,荒井晴彥以粉紅電影編劇出道,他拍的《花腐》一開場就是連環葬禮,既是片中女演員祥子和導演桑山的,也是在替整個粉紅電影服喪。黑白色調的電影裡,雪因此下得更白,喪服穿得更黑。粉紅電影和此刻我們的性一起日暮西山。
電影裡的女演員祥子和導演桑山殉情了,海邊留下兩具倒臥的屍體。但和祥子同居的,其實是桑山的導演朋友栩谷。為愛殉情的不是我。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被留下來的人最悲哀。所以,到底愛從哪裡開始壞掉了呢?電影開場就已是罐頭打開後,保鮮期過去很久了,活著的男人多憋屈──那就是整部電影的基調,失敗的男人和提早離場的女人。
戴著現實的眼鏡看《花腐》,心裡一定充滿問號。栩谷為了保住房子,跑去拜託房東延後繳租,房東要他去趕走另一棟破房子裡的釘子戶作為交換條件。大雨自這時開始落下,栩谷和釘子戶伊關聊起天,伊關曾經當過色情電影的編劇,栩谷自講自的失敗愛情,伊關也講起自己的,唯有看著他們回憶影像的觀眾比他們先發現,這兩個廢物男人愛的,竟然是同一個女人。
我就問,這機率有多少?
不,不只是兩個偶然相遇的男人交往過同一個女人的機率,我指的是,一個粉紅電影導演剛好遇到強暴片類型編劇的機率是多少?
那不現實啊。應該是故意的吧。栩谷是粉紅電影導演,伊關是成人片編劇,他們共同的愛人,是抱著演員夢的祥子。導演、編劇、演員在此時三位一體,那就是電影,具體而言是「粉紅電影」的生成。
在《花腐》裡討論現實必然處處碰壁。但如果把「粉紅電影」當成荒井晴彥想對話的對象,這個「壁」大有其必要。甚至,正是因為導演編劇演員三位一體,才能召喚出不存在的第四個角色──「電影」本身。
荒井晴彥必然也想用《花腐》回看自己拍粉紅電影起家的一生,以及這個曾投入深情的類型吧。不然你說,《花腐》裡的片中片,他安排栩谷和桑山跟拍一部粉紅電影,扮演母親的女演員對著扮女兒的祥子說,「他說跟我做比跟妳爽呢。」,然後母女扭打滾落堤岸。
我懷疑這是否就是個彩蛋?畢竟荒井晴彥在八〇年代擔任編劇的粉紅電影《母娘监禁 牝》中,母親代替女兒獻出肉體,好把女兒喚回來,《花腐》中母親的對白簡直像是導演對自己作品久遠的回音,還帶著點玩笑意味。
電影中,兩個男人拼命聊天。那聊天非常必要。他們與女演員各自的兩段愛情既是回憶,也形成前後對照,有時呼應,有時參差錯開,構成了觀眾可以感覺劇情、安放自身的結構,你可以說是「框架」本身。
是怎麼樣的對應關係呢?
例如,編劇伊關交往的第一任女友是祥子,祥子為了貫徹女演員之夢而打掉孩子,伊關說「為何不留下來?」,非常遺憾。導演栩谷交往的最後一任女友是祥子,祥子想要生下他們的孩子,栩谷卻說「打掉吧。」
又例如,伊關得到寫劇本的機會,第一份劇本叫《菊花亂鑽》,他抓了祥子「毒龍鑽」,想從後面來,乾燥的性需要從冰箱拿出奶油來調劑,一切草率又兒戲。隨之,栩谷的回憶中,祥子主動邀請栩谷從後面來。「妳已經自己濕了」,栩谷自己到了後,不忘問「這樣妳真的會爽嗎?」祥子回答這算是服務吧。栩谷又說「那你剛剛演技真好」,接著,祥子對著鏡頭笑了。這一幕只有銀幕前的我們能體會,女演員開後門,其實在更早以前就已經解開了門閂。那個笑是把人生視為排練,還是多年後的現實終於呼應了多年前舊戀人的虛構,笑得多隨意,卻又顯得意味深長。
諸如此,刻意的對應卻不刻板,而是透過相對簡單的結構形成一個回憶的框。
在這個框中,不只有導演栩谷、編劇伊關和女演員祥子三人,還包括第四名角色,也就是「粉紅電影」。所以《花腐》尾聲伊關這樣質問栩谷「你最後選擇了電影,所以拋棄了祥子。但為何不是選擇祥子,拋棄電影呢?」
非 A 即 B。要電影還是孩子?要愛情還是電影?拋棄即選擇。三個人面對的問題都是選擇。掛的頭銜是導演、編劇,也終究是影中人。命運被譜寫。角色們都在選擇。可是又都沒有選擇。看透這一切,那怎能不腐?努力之無用,奮起之無用,一切終究只是敗壞了。
而框架之存在,正是為了破框。
電影中編劇伊關稱自己住的地方叫鬼屋。鬼屋是和洋混合建築,房間裡頭以拉門作隔,牆壁上長出黴菌,伊關在拉門後的房間種迷幻蘑菇。
但這個拉門之後,既是迷幻藥物的眾妙之門,也是通往可能性的大門。
於是伊關和栩谷發現彼此愛的是同一個女人後,兩個大男人大醉一場,酒後回到鬼屋,卻發現屋子裡吃著蘑菇的女孩邀了另一女孩來享樂。拉門被拉開了,和室褟褟米上放著西洋大床。女孩翻滾床上,道具齊上,頭上腳下,液體飛濺,粉紅電影在此復活,甚至超越了過往尺度。那個拉門之後,也是攝影機景框之後,就是所有看著粉紅色電影的異性戀男人底幻想之極致吧。
拉門後的女孩們用力地做,鏡頭大方地拍,甚至大方到不知恥,到時間過長了,可能會讓部分觀眾覺得,有這必要嗎?但正是這份「有這必要嗎?」的過長,才顯得男人短。
不只是那裡短,還有英雄氣短。一門之隔,粉紅幻想戳指可及。但拉門前的男人只是看,也只能看。酒精讓他們硬不起來,也可能此前生活裡的愛的負重早就讓他們癟了,誰都沒了那個一脫褲就挺進去的氣勢。
一門之隔,現實和幻想如此清晰地畫出線來。那邊越是過激,這頭越是淒涼。鬼屋裡的男人活著還真的像鬼,那一邊是極樂世界,這一邊小弟弟都立地成佛。
女孩甚至得把伊關拉進門,一把扯入幻想裡,但伊關還是不會硬,女孩用上了道具,狗尾巴大舉侵入伊關大後方,「你也可以從後面來嗎!」女孩說。緊跟著,栩谷醉了又醒,發現拉門後的女孩跑出來了,正騎到他身上,拿著攝影機拍他,「大叔必須再淫蕩點」,女孩發出指示。
有了槍,就必須發射。有了框,就必須打破。電影的高潮發生在這裡,現實被想像進了後門。而拍人的,變成被拍的。
在那一刻,想像和現實被反轉,被混淆。
《花腐》裡一直在下雨,不如說,雨才是終極的視覺和意象框架。潮濕致腐,而這些角色們本來就都活在水中。他們既像是女演員祥子養的小龍蝦,又彷彿伊關養的金魚。「你養的金魚好像不會動。」、「對啊,我不太餵他。」、「那樣真的算作活著嗎?」栩谷和伊關輪番丟出對話,而他們的人生也正如他們所養的動物,小龍蝦死了,金魚靜止水中。男人們都軟了,女人殉情了。死在海邊,回歸海裡。
但只有在銀幕破框,拉門越線,女孩騎上栩谷那一刻,栩谷奪過攝影機反過來又拍攝騎乘在他身體上的女孩,射出時鏡頭晃動,銀幕前觀眾清楚地看見,攝影機垂落的視角不巧地拍到了魚缸,裡頭金魚非常有活力,正啵啵啵地竄動著。
整部電影中最有活力的畫面就由金魚演繹。
同時,整部片最喪氣的話在幾秒後由栩谷口中說出。「我們一起去死吧。」他說。高潮後懶洋洋的女孩則回應他「什麼話呢,剛剛我們不是一起死過了嗎?」
性是一次小死亡。你已經知道了。連這橋段和台詞都很腐,很陳腐。但影音不同步,幾秒前畫面裡的金魚可不正活蹦亂跳著呢。那腐又多新。框裡有框。以框破框。死與生並陳。
──讓我們回顧此前的對話,伊關曾對栩谷談到,既然你說這裡是鬼屋,那我就是鬼。但為何不說,我是鬼,這裡才成了鬼屋。──言外之意也許是,不是這個世界敗壞,我才敗壞,而是我敗壞了,世界就跟著我毀壞了。──而栩谷則跟他說,我本來是要趕你走的,如果我答應你,在你家過夜,我不就從驅魔師成了鬼?變成鬼的男人,在鬼屋裡死了一遭。但又活了一次。
是生與死之間。是拍攝與被拍攝轉換之瞬。是框架破與立之刻。
是什麼讓生機盎然?也許就是「慾望」吧。或者,你說那是「發情」?
那一刻,也許才是活著本身吧。
於是,電影裡很多問題都跟著獲得解答了。例如,伊關問栩谷「為什麼不繼續拍片?」栩谷的回答是「我沒有拍電影的慾望。」。例如,女演員問伊關「為什麼不繼續寫劇本?」伊關的回答是「我沒有非寫不可的理由。」。易言之,他們的人生早就都喪失了慾望。
我覺得那是粉紅電影的困境。也是粉紅電影為什麼死掉。因為接下來的色情片和 AV 更直接。還在那含羞答答、欲蓋彌彰什麼,人家早就一竿進洞。以為滿足了慾望,但也就從此沒有了慾望。
所以那也是粉紅電影的夢幻所在。軟調色情電影的核心不正在於其軟,正因為它的朦朧。那朦朧,曾經催生了慾望。我覺得那也正是荒井晴彥以《花腐》對生命的提問。為什麼腐敗會發生?為什麼所有事情一但開始,就一定會結束呢?
讓我依然用問題回答問題。我想問的是,伊關真的存在嗎?栩谷這一切經歷是真的嗎?
《花腐》尾聲,當栩谷醒來,房間裡只剩下他一人。他拉開拉門,和室裡誰都沒有。床褟乾淨整潔。彷彿無人。但栩谷發現桌上電腦開著的,金魚是在的。電腦螢幕裡,赫然有一名為《花腐》的劇本,寫的正是過去到昨晚發生的一切,他和伊關的對白赫然在目。所以,這一切都只是想像嗎?是一種後設?或是幽魂重現?那誰是鬼?或者大家都是鬼?
不如暫時擱置這些困惑,且看荒井晴彥怎麼處理接下來的情節。栩谷曾跟伊關說祥子坦承自己出軌了,對象是桑山。栩谷當下的反應是冷淡地說「這樣啊。」,栩谷以為,從那一刻起,彼此的關係就開始腐壞了。
但如果真是如此,面對至愛談及出軌時的大方,最好的應對是什麼呢?栩谷在電腦中的劇本中找到那一段,他開始修改。電影裡他總共修改了兩次。第一回,他取消了「這樣啊」的回應,改成自己毆打祥子。接著,栩谷為祥子寫出對白:「不要打我的臉,我還是演員。」,但很快,栩谷又取消了這個橋段,改成動作指示,栩谷吻了祥子。
這個修改的選擇,也可以同樣丟給觀眾。如果是你,你覺得哪一次的修改更棒呢?
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我覺得第一次修改真的讚。那確實符合祥子作為演員的套路。「別打我臉。」,畢竟,演員是靠臉吃飯的。但這句話的背後是否意味,祥子還做著演員夢呢?那回到本文前頭所引述,也就是說,做演員夢的祥子大概會像和伊關交往時那樣,為了繼續當演員,把那孩子打掉吧。
第二次修改,栩谷吻了祥子。但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孩子要不要生呢?出軌要怎麼解決呢?腐敗就不會發生嗎?
核心問題是,就算栩谷是導演,但他可以導演自己的人生嗎?核心問題是,劇本可以反覆修改,電影可以反覆拍攝,但終究必須繼續發展下去。核心問題是,你終究必須做出選擇。
那時候,腐壞就會開始發生。
時間一往直前。只要有開始的,就註定會結束。
正是從這裡,才能回應電影的核心,萬事皆有敗亡。愛一定會消失,關係一定會改變,再見是一定會發生的,掰掰不送。那電影是什麼?不就是讓我們再活一次的意思嗎?那就是保持新鮮吧。但人生終究又不是電影。
甚至粉紅電影本身,都必須面對死亡。
若只是一直下去,不到死,就只能腐敗。若只是反覆,也只有腐敗。
所以,粉紅電影必定會死掉的。繼續下去也沒什麼。也就是腐壞。縱然腐壞是頂美的,懷舊是傷感的,美是總有那麼點不合時宜的。一切無關粉紅電影。但終究關於粉紅電影。因為粉紅電影曾經那麼接近核心。那核心終究只有在生與死,在立框和破框的瞬間,才能再次,或是真正感受到。
那時,金魚嬉遊,萬物發情。原來所謂的慾望是那麼痛,又那麼美。近乎活著。
所以,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荒井晴彥不也用電影中祥子和栩谷的卡拉 OK 合唱告訴你了嗎?他選的是山口百惠的〈さよならの向う側〉,歌詞云「幾億光年之外閃耀的星辰?也有其壽命」,一切都會結束的。不想結束啊,但也不能怎樣,就像歌詞裡唱的,就「用感謝/代替再見吧」:
Thank you for your smile.
Thank you for your love.
Thank you for your everything.
祥子和栩谷這樣合唱著。歌詞裡的 you 是指誰呢?是互相傷害卻又寶愛著的彼此。還是這該死的人生?對荒井晴彥而言,恐怕這個 you,也包括「粉紅電影」吧。
對了,這首歌曾由張國榮翻唱,正是〈風繼續吹〉。是不是有那麼點意思了呢?
《花腐》尾聲有一顆該列名影史上偉大鏡頭之一的畫面。你可以說,是祥子的幽靈,或是過去的影像重現,本該已經死去的女演員祥子穿著白衣向栩谷走來,她對栩谷笑了,然後,祥子走進那間鬼屋裡。
這時,栩谷追上去,猛然打開門。
電影的最後一幕停在這裡,攝影機鏡頭和門框重疊。正對著栩谷的臉。黑白影像,頹廢男子的正臉彷彿遺照。色情導演在此死去。但那模樣,涕淚交零,那麼開心,又那麼難過,既像告別,又彷彿重遇。百感交集。
他到底看到什麼?你不知道怎麼詮釋,你有自己的詮釋。
那是荒井晴彥自己的照影。極端自戀。看見自己。又像是在對觀眾眨眼,我看到你們了,而你們也看到我了。所謂「電影」這個藝術所包括的真與假,看與被看都在這對眼瞬間急速拉近──真正的破框,在這時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