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筆記,才發現上回讀《琥珀眼睛的兔子》亦是聖誕繽紛時節,或許是寒風一吹,就不禁想起歐陸金燦燦的街道,是書裡被指為「波坦金城」的維也納,也是文字中的「黃色/金色/紅色」。
《琥珀眼睛的兔子》作者Edmund de Waal是曾赴日修習技藝的陶藝家,他藉由繼承而來的264個日本傳統藝品「根付」,翻閱圖書檔案文獻、走訪博物館,上溯至1871年的巴黎,細細考察這些小東西從橫濱抵達歐陸後的歷任擁有者,亦是他的家族遠親。
蒐購這些根付的第1任擁有者——極可能是《追憶似水年華》主要角色「斯萬」原型之一,名叫查爾斯・伊弗魯西。恕我對複雜的親族稱謂掌握有限,總之,查爾斯・伊弗魯西的堂弟——維克多・伊弗魯西,的女兒伊莉莎白,是de Waal的祖母。
查爾斯・伊弗魯西是大銀行的小王子;當長子從小就必須前往家族辦公室,仔細聆聽大人討論「穀物運送、問起存貨多少⋯⋯從數不盡的會計帳本中逐一學習獲利的祕訣」,準備接班,查爾斯卻流連於沙龍和藝評報社。
身為么子,「查爾斯可以自由選擇他想做的事。」
在19世紀末的巴黎,他有品味高雅的情婦,和她一起討論、鑑賞、購買、收集藝術品。他的部分收藏已被捐贈給法國羅浮宮和英國國家美術館,而當時被多數人視為玩物的根付,則有機會被放進鋪著綠色天鵝絨、鑲著鏡面背板的黑色玻璃展示櫃,送到維也納,變成堂弟維克多・伊弗魯西的新婚禮物,持續流傳。
維克多和堂哥的命運是有趣的映襯:他本來也是喜歡詩歌、文學與歷史的風流倜儻小少爺,但因為大哥與父親的情婦私奔(真是複雜⋯⋯),使他一夕之間成為接班人,於是「維克多的世界,像一本書一樣被猛然闔上了」,開始學習(並很快地肩負)跨帝國的複雜商業事務,結婚生(兒)子,克盡繼承人的角色。
維克多的兒子伊吉在大宅中長大,平時待在幼兒房混用德語、英語和法語,只能在指定時間和兩個姊姊一起到母親的更衣室,由女傭安娜打開展示櫃,拿著根付在地毯上辦家家酒,讓童話故事從書本裡活起來。
1906年出生的伊吉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作者de Waal描繪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跨國商業家族在戰爭中面臨的殘酷實況:「法國、奧國與德國的親戚,俄國的公民,英國的嬸嬸,無論他們之間的關係多麼密切,無論多麼眷戀故土,無論對國家多麼不屑一顧,戰爭都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劃歸為不同陣營。」
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這個猶太家族面臨更嚴重的追捕與創傷,家族四處逃散,被迫將資產「廉讓」給政府或其他亞利安人,以便取得「移民許可」,有的當然也葬身集中營。
戰爭凸顯猶太血統、公民身分和國家界線之間的衝突混亂。1940年,78歲的維克多隨著希特勒的進逼不斷遷移,倉皇來到Tavarnok(現斯洛伐克),但這塊土地在他抵達不久後併入「德國」。維克多持有「奧地利」護照,「但奧地利已不再是獨立國家,所以這張護照失去效力了。由於維克多已遭驅逐,他無法到德國領事館取得德國護照,於是他開始申請捷克公民身分,但此時連捷克也消失了。」
地圖一片狼藉,問題是土地上的人如何生存。
而伊吉此時在美國受徵召入伍。在此之前,他身為接班人,父母確實「對他的未來瞭然於心」,他在中學畢業後被送到德國學習財務金融,3年後到法蘭克福的銀行上班,準備3年後再回維也納接管家族事業。
結果伊吉逃跑了。先是到巴黎的「三流時裝店」學習剪裁,然後到紐約追尋時尚,最後抵達好萊塢,並在加州入伍,活用語言長才擔任翻譯官。
不得不說是家學淵源,峰迴路轉,伊吉在二次戰後帶著根付回到它們的家鄉日本,「變成他父親(維克多)所認可的那種人」,成為生意人、銀行家,公司年營業額在1964年已超過1億日圓。
伊吉比較了1919年的維也納和1947年的東京,指出它們的「詭異相關性」,它們歷經戰火摧殘的滿目瘡痍狀態,讓身在其中的人們有機會知道自己可以建造出什麼、衡量自己已經建造了多少,而非以為所有建設都是別人做的。
這個家族確實在巴黎、維也納和東京,透過美學、建築、穀物進出口、金融、社交⋯⋯創造出一番風景,而這番風景也為後人再利用,寫出屢屢獲獎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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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根付流傳時關於「人」的故事。但根付到底是什麼呢?有何「物」的故事呢?
「『根付』是日本江戶時代的微雕藝術,傳統和服沒有口袋,便以根付穿線連接小盒子,固定在腰帶上,演變為今日的手機吊飾。」這是《琥珀眼睛的兔子》中譯本的文案,而書中對「根付」的註腳則進一步詳細說明:
日本傳統和服沒有口袋,小物品必須放在袋子裡隨手拿著。為了騰出手來,便以木頭或象牙刻成工藝品(即根付),頂端以細繩穿過,繩子另一端繫著袋子(印籠),再將繩子和根付從和服及腰帶之間穿過,繩子夾在和服與腰帶之間,而根付則在腰帶上緣;至於繩子下方則繫著袋子印籠,等同現成的口袋。
但我更喜歡的是以陶藝家身份發聲的de Waal,他的直觀敘述:「根付大多呈現出不對稱,我認為這是樂趣所在,就像我最喜愛的日本茶碗,你不可能從局部了解整體。」
這讓人想到日治時期建造而遺留至今的阿里山森林鐵路車站,它的入口屋頂亦是別緻地斜往一邊,告訴遠道而來的旅客,請往此處走。
更有甚者,de Waal說,根付和其他日本藝術品顯示出人的感官會在生活中不斷得到刺激,「所有藝術靈感皆從日常生活中湧現」,因此美麗的日常器物可說是源源不絕。
他的恩師Bernard Leech則說:陶藝是「避免不必要的動作——越簡單越豐富」。亦是相當簡潔有力而雋永的減法藝術法門。
追記:2019年晚春,離開東京國立博物館之前,我隨意走進正對出口的2樓特展廳,當時正展出「高円宮殿下的根付收藏展」,瞬間就被這些拇指大小、形形色色的雕刻給迷住了,流連忘返。隔天有約,途經銀座Six百貨,不愧是「什麼都買得到」,果真連現代根付都有展售⋯⋯是另一個和根付相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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