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CIAO.(再見。) 2007/02/04
Dear,
很用心地看完你很用心替我們安排的巴黎行程,十分開心。歐元已購足,無須操煩。家裏清潔大致完成。有朝一日,終於要揮揮手暫別乾淨的家,為更乾淨的異國空氣出走。
前幾天清掃時,翻到年輕時寫的隨筆。從容地整理了一下,就與你分享分享吧。
曾祖母一直掛在嘴邊說的一句話是:「不要忘記別人對自己的恩情,除了莫要忘記,還要報恩。」
你的外公在日據時代,以第六名的成績考上警察,是當次甄試唯一身高不達155公分的合格者。當然也是唯一的台灣人。後來跟他聊天,他也說不上自己是怎麼考上的。外公雖然個性剛硬,姿態卻如流水一般柔軟,他說過:「這輩子千萬要避免跟他人打訴訟官司,縱使是讓,也要讓到底。」
爺爺的口頭禪更絕了(或說他們那一家的男人都有這樣的哲學,包括你老爸),便是「嘸代誌。嘸代誌。」什麼事以誠心、樂觀以對,學會放下的藝術,任何的爭端、衝突與壞情緒都會出走。
長輩們的話語,點滴在心頭,我跟dadi中年習佛後,才漸漸體悟到一點點模糊的意涵。希望您們早點體會,在往後的生命裡,經常拿出來溫習。
~Mami, 家書:〈超感動的ㄋㄟ〉
1452年,李奧納多‧達文西在義大利
佛羅倫斯附近的
一個小城誕生。他的的父親時為地主,母親亦是務農之人。1519年,達文西於克盧城堡 (Château du Clos Luce)闔上雙眼。一個他度過餘生的堡壘。
我們無法選擇何處生,卻有權利選擇何處死。達文西在克盧城堡簡陋卻清潔的床舖上離開人世;王爾德在豪華旅館中,一張華麗卻冷清的美床上辭世。達文西的棺木後來被移至聖‧於拜皇家禮拜堂;王爾德則被帶到帕榭思神父墓園,永恆地躺在那裡。
然而,究竟是誰膽敢搬動他們冰冷的軀體,這樣的行動得到誰的允許,誰又有權利允許這樣荒唐的搬動?
而我們,也終究會被這樣搬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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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結束了,真好!」Werner 以一貫的傻笑作為開場白。
由於下午終於不必回學校,吃完了中餐,我找W和朱麗一起拜訪帕榭思神父。
朱麗應和:「是這樣講沒錯啦。可是我寧願上課,放假了多無聊,沒事情做,整天掛在MSN上頭,纏著朋友聊天也不是辦法。」
「什麼是MSN?」
我朝朱麗眨了眨眼睛。她笑開了。左右臉的鸝紅色妝粉塗抹得並不均勻。
如果你問我,巴黎有那麼多五光十色、極端有趣的地方,為什麼我那麼喜歡造訪墓園?
這個問題,容易也不容易回答。難度跟「台灣是不是一個國家」等同。無論如何,應當留給你來找答案。如果有一天,你踏上巴黎這個城市,不管是清春、仲夏、早秋或冷冬,你都應該到墓園裡走走。那跟艾菲爾鐵塔或傷兵院是不一樣的風景。墓園,是一個有靈性和鬼魂的地方,靈性使這個生氣寥然的地方沖溢著慧黠之氣,鬼魂使這個略顯荒蕪的存在富於魅惑之情。
墓園裡頭,二、三十人的旅行團踩著沈甸甸的腳步遠去,個個臉上都顯露著倦怠之意,想必是搭了幾個小時的遊覽車,大夢初醒,想必連這個墓園究竟端坐著誰都一無所悉,或許也不想知道?身長約莫150公分的日本女孩,坐在路旁的矮階上,大腿上躺著Toshiba筆記型電腦,電腦的皮膚是白色的,鮮豔得傷到了其他的寂寞的行人的眼睛和心;兩個老師領著十來歲出頭的小學生,稚嫩的臉龐彷彿可以百分之百吸收老師寓意簡單卻深遠的取巧故事;穿著黑色及膝大衣,帶著耳機的中年熟男,漫無目的的閒晃,似乎在尋找年輕愛人死去後的魂魄;閒散的戀人依偎著,就著一塊不知名的墓碑,喝著冰涼的啤酒,中和烈熾的慾望。
這就是帕榭思神父墓園。一個無須過多解讀的地方。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寂靜的墓園。在這裡,你也許找得到。也許不。如果很遺憾地,你徬徨茫然、一無所獲,乾脆蹲坐在蕭邦或孔德(註一)或莫里哀或巴爾札克的墓前吧,讓他們伴你默哀,伴你覺眠。
《借我一生》中,余秋雨以西方世界的墓園為軸心,將中、西方知識份子入世的自處與身後的處境做了對比性的思考。隨著鳳凰衛視探訪古老的中東後,余秋雨再次前進了歐洲,目的在於融會、貫通整個文明的脈絡與起落。「我說的是德國柏林費希特、黑格爾的墓地。其實,歐洲可供憑弔和遊觀的學人墓地很多,隨之還有大量的故居、雕像,讓後人領略一個個智者的靈魂。其實,那也是歐洲的靈魂。」是啊,大量尊貴的靈魂散落在歐洲大陸的各個角落,遂塑造了一個集體性的宏大文明。奧地利維也納有莫札特的費加洛之家,法國巴黎有孔德長眠的陵寢。「歐洲覺醒在佛羅倫斯,卻又在這些中歐、西歐智者思考間獲得集體靈魂,走向精神的厚實。」他繼而論述了東、西方知識份子的行動位置與態度,「同樣是知識份子,德國的同行在整體上遠比中國同行純粹,並因純粹而走向宏偉。歷代中國人哪怕是最優秀的,都與權力架構密切相連,即便是逃遁和叛逆,也是一種密切的反向連結。因此,他們的『入世』言行總是直關社會利益,構不成獨立的文化思維;他們的『出世』言行則表現出一種故意,雖有性靈巧思卻難成大氣。直到今天,中國文人仍然在政客式的熱鬧和愚蠢式的寂寥間徘徊,兩方面都不到位,都帶有自欺欺人的虛假。」批判了中國取巧的文人後,余秋雨舉出西方的實證:「德國學者很少有這種情況,即使像歌德這樣在魏瑪做大官的哲人,也不影響他獨立的文化思維和完整的藝術創造,例如完成了《浮士德》。黑格爾廣大的哲學架構和美學體系,更不可能是應時之作。他擔任柏林大學校長,算是一個不小的行政職務了,卻也堅守大學創始人威廉‧洪堡的宗旨,實行充分的學術自由,不許官方行政干涉。但是,即便這樣,他們也絕不偽裝出拒絕社會、擺脫大眾的清高模樣,而事實上,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力也確實無遠弗屆、處處滲透,成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整個歐洲的精神支柱。」他的結論是:「多少年來,中國知識份子由於對權力、對大眾,對學問的半推半就、似進似出的全方位矯情,致使中國長期以來缺少宏大的精神建樹。於是,中國文人的墓地和故居,也總是比較冷落吧
[1]。」
我沒走過中國那一塊土地(有機會真該去一趟),然而,仔細想想,台灣從來沒有一塊專供後代子孫瞻仰的文人聖土,有的只是廣闊、氣派的林家花園,祭祀著曾經牽制著整個中國命脈的凋零的蔣氏家族。
「你覺得台灣是一個國家嗎?」墓園裡,怎麼可以容忍這麼俗氣的問題。
「是啊,為什麼不是?」頓了一下,蒜頭雞還是回答了。
「台灣怎麼會是一個國家,台灣是中國南方的一省啊。你在課堂上說台灣怎麼怎麼樣就算了,台灣的教育制度、死刑制、宗教、經濟統計數字等何必獨立拿出來談?我聽聽就算了。但課上完了,我應當教育教育你,台灣不就是中國的一部份嗎?那你說,台灣是一個國家的話,你覺得我是外國人嗎?」
又好氣又好笑。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這個一向不喜歡碰觸的話題。過去的歷史造成海峽對岸兩個政府的分立,現在看得見的台灣問題,只是當代的一個小的蝴蝶結,一個小的頓號,永遠不會有句點的。即使現在的中國學生教育程度高,但歷史教材框住兩岸年輕人的政治思想,朱麗認為台灣只是中國的九牛一毛;蒜頭雞認為台灣與中國一邊一國;另一派人則認為台灣不存在,是「中華民國」,而「中華民國在台灣」,是這樣說的嗎?這是教科書給我們的洗腦,不容駁斥、挑戰與僭越。
「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我撫摸著短短刺刺的鬍渣,問題跟鬍渣一般刺手。W出乎意料地,全神貫注著我的回答。「我覺得妳是『中國人』。應該這樣說,我不會直接去稱呼妳是個『外國人』。在我的標準裡,美國人、歐洲人、非洲人都是『外國人』,是一整個可以放在一起看待的族群,超乎在『台灣人』、『中國人』這兩個群落以外。」
「嗯。好怪異的邏輯。」朱麗說。
「你的論點太容易就可以攻破了,」W皺著眉頭說,「既然你認為台灣是一個國家,台灣之外的所有國家的公民,當然都是『外國人』,這個界線應該要界定的很清楚。也不難界定。搞得這麼模模糊糊、坑坑巴巴的,何苦?」
W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是,六十多年來,生活在小島上的台灣人,哪一個不是用模糊的雙眼與思考脈絡,在看待這個僵局?即使是那些國民黨的元老黨員、忠誠遺孤,一心想反攻大陸,內心也從來未曾搖擺過嗎?即便是那些堅持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的極左派,也從來不曾迷失在自己言之鑿鑿的論據構建的迷宮裡嗎?
將一切的錯誤,歸罪到歷史頭上,是最快捷也最不負責任的舉措。即使如此,歷史的宿命的確把我們的肉體臠禁在這塊日薄西山的島嶼上,這樣偶然徒生的悲懷,似乎比二次大戰時,率先臣服在德國人槍桿底下的奧地利人還難以令人自處吧?
作為奧地利人的W,不會明白。
「那你覺得台灣是一個國家嗎?」朱麗轉頭問了W。
「是啊,無庸置疑。台灣是一個國家。」W柔和地笑著,柔和的笑容裡有一種鞭辟入裡的鋒利。
「是嗎?」朱麗苦哇哇地笑著,苦澀的笑容裡帶著異樣的不可置信,「W,你以後遇到中國人講這事兒時,還是小心一點吧?」
流浪巴黎以前,我常常認為外國人永遠搞不清楚台灣在哪裡。去年頭一次跟Giulia聊天時,我真是傻眼了。
「Tu viens d’où?」
「I’m from Taiwan.」那時的法文還是半調子,講英文容易點。
「Ah, Good, good. How’s the king?」
「The king? That’s Tailand.」
「Ah! Je suis vraiment desolée!」
但日子待得一久,愈來愈發覺台灣的處境與國際地位沒有想像的糟,像W一樣,大部分的歐洲人大抵知道台灣,也知道台灣被中共壓著打。感興趣的人,還會問問我的感受。可是,事實與形式上往往無法接軌。
2006年九月一日起,持有申根國家居留證,可以免簽證過境捷克五天。上週三,我去電捷克駐法國使館人員時,得到的答覆是:「你是台灣人,所以還是要辦過境簽證。」好吧,我鬱悶地去拿了簽證表格,發現裡頭夾了一張「國家代碼簡介」,例如,France的代碼是「FRA」,Mexico的代碼則是「MEX」。而台灣的代碼是「TWN」,特別的是,後面加了短短的註解:「Taiwan, a province of China.」好吧,捷克外交上不承認台灣,認為台灣只是中國的一省就算了,那既然台灣屬於中國,為什麼我們需要辦簽證?想一想雖然有點兒惱火,卻又被這套套邏輯弄噱了。政治跟人生一樣滑稽。各國的政治領袖們,前輩子一定都是說書唱戲的硬底子。
二、三十人的德國旅行團,十分嚴肅地低聲交頭接耳,看起來縱然十分疲憊,卻還是儘量硬撐著,維持體面與表面的拘謹。身長約莫150公分的日本女孩,嘴裡唸唸有詞兒,飛快地敲打著鍵盤,是興頭來了,做一首韻詩嗎?被兩個老師領著十來歲出頭的一群小學生,反覆耍弄著幾個簡單的單詞,吵嘴、打鬧,可愛的口音讓人想好好學學;帶著耳機的中年熟男,耳機裡過於喧鬧的安立奎的新單曲,磅礡地奏鳴;閒散的戀人依偎著,像歌曲一般的義大利文在口齒與耳朵之間流送,爽朗的笑聲是冬季的交響樂。
記得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嗎?一群人類想要蓋一座通往上天的塔,以證明人類無所不能,上帝知道後,將這些原本一致度百分之百的人類分送於世界各地,分化人類們的語言、膚色、身材、長相,使人類們無法交流,無法和平相處,最終,築塔的夢想成為泡影,而人類們從此不再相愛、溝通與傾聽。
語言雖然是被上帝分化的其中一個細目,但總有一些字詞是上帝不忍心一併湮滅的。像「Ciao」、「bravo」這兩個義大利字,由於構造簡單,又琅琅上口,終於通行歐美,沒有使用上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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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很大,但總有人特別出風頭。而且,由不得他決定自己墓地的外觀。他,就是王爾德。墓地在主要入口的東北方對應點,十分遙遠,正常速度得走上三十分鐘,但總是由人如織,爭相前來目睹。白色的石頭上,交疊密佈的唇印,大方地表露對王爾德的愛慕之意。
而我只讀到斑斑的血跡,傷痕累累,十分駭人。
Votre oœuvre, c’est dur (註二). 爱してる (註三). Gracias (註四). Je t’aime (註五). Ti amo (註六).
除了所謂的「唇印」,各種語言最簡單、直接的句子,不知道是以什麼方式,刻上了石子,流傳至今。
Marco & Laura. Kosen-Ruf, 2007.
「到此一遊」的警句名言,原來不是中華民族的專長。
不知道是誰在密密麻麻的紛紛擾擾中,找到了一點縫隙,義正辭嚴地寫上「Respect!」我只想到,王爾德從夢裡被這個字扎醒過來,卻又不忍心笑這愚昧的莽夫癡傻。我只想到,王爾德從夢裡被扎醒過來之後,拾起不知道是誰置放於碑上的玻璃酒杯,斟酌著潔淨透晰的杯內1930年份的白酒,從而詩性大發,文采縱橫。
「我們走吧。」我自私又負氣地說。不曉得如何用法文解釋,也不在意W跟朱麗懂不懂我的心思。然而,懂不懂又如何呢?
繚繞著騷人墨客的縷縷炊煙,在不遠處的老嫗點亮了木柴後升起。那個老嫗,也只是想給騷人墨客一點深刻的溫暖而已,那我們這群塵俗之客,手中沒有木柴,還不該趕緊離開嗎?
註二:法文,意思是:「您寫的作品,深奧難懂」。
註三:日文,「我愛你」的意思。
註四:西班牙文,「謝謝」的意思。
註五:法文,「我愛你」的意思。
註六:義大利文,「我愛你」的意思。
[1] 余秋雨,〈房主不在屋內〉,《借我一生》,頁521-523,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