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全文節選自顧炎武的《原抄本日知錄》: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吾觀三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眾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頃讀《顏氏家訓》有云:「齊朝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亂世,猶為此言,尚有〈小宛〉詩人之意,彼閹然媚於世者能無媿哉?
其實原文後面還有三小段談軍隊貪腐的問題,但台灣的國語課本選文大都刪除,僅選錄上述段落。相信讀過高中國文課的成年人都讀過,甚至背過這段文章,我自己十年前讀高中時也考過全文默寫。最近由於針對108課綱未選入此文鬧得沸沸揚揚,因此這幾年的高中生可能未讀過此文,但本文主旨也很簡單,就是痛斥士大夫(亦即當時的社會菁英)不知廉恥。顧炎武會如此譴責的原因,大概也是針對明清易代之際,投降清朝的大小官員而發。台灣當初選入這篇文章的用意,亦有當初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退守台灣的時代背景。
然而當時究竟選入這篇文章的因素為何姑且不論,重要的是當下國文選文真的有必要列入這篇文章嗎?這篇文章就學術或思想上的價值不多,只能說一部份體現顧炎武和明人的治學態度和方法,本段落光是引用材料就有《新五代史》《管子》和《顏氏家訓》,刪去的三段引用資料更多,包含《豫章羅先生文集》、《吳子》、《尉繚子》、《舊唐書》、《後漢書》和《杜甫集》,可見當時學者讀書之廣泛。然而國文課僅選入《廉恥》之上半部,很明顯並非體現顧氏的考據學、亦非看重其文學性或論證,而是在於道德教育,但如今的國文教育應當負有道德教育之責嗎?現代國家的道德教育應當如此教授嗎?
我認為我國教育已完全西化,作為現代法治國家,法治教育才是公民道德教育之基石,而這完全可由社會科裡面的公民課程承擔,畢竟遵守法律已成為全國人民之共識,不違反法律對大多數人已經算是履行其公民義務,達到了基本的道德要求。然而道德教育的本質就是對於善惡的思考,法治教育只是基本水準,至於各類之上的美德還是只能訴求於宗教或哲學思想,那我國的國文教育通過選入《廉恥》能否達成此目的呢?
我認為《廉恥》一文的價值已經不再適用於現代,因為法治教育早已涵蓋「廉恥」拿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違法,做出不符善良風俗的行為也會違法,遵守法律就是通過外在約束造就了公共道德,成為公民義務,不必然依賴內在自律,更遑論具備「廉恥」心與否。其實就連我本人算是同情儒家的人,仍舊認為廉恥和忠孝之類是舊時代的過時價值,需要揚棄,否則過於提倡,必然造成愚忠愚孝,歷史上已出現了太多忠臣烈女,當今的價值觀已不可能認同。我認為儒家(或儒學)對於現代教育還有價值的部分,在於對學習的提倡,尤其是和終身學習的概念結合。道德教育的本質,我個人認為是對於「正確」或是「善」的行為之思考,而非盲目灌注某一代人「認為應有的美德」。
國文選文應當涵蓋道德教育嗎?我覺得中文的古典作品多少都涉及此議題,未嘗不可,但選文應該選取能引發讀者思考善惡的文章,而且需要教師引導學生思考或提問,去反思作者的作為或主張學生自己能認同嗎?或是學生認為如何作為才能更好解決作者的問題?而非僅是呼籲或灌輸道德口號之類舊時代的教育方式,這才是現代教育下需要的道德教育。但如果不能解決升學主義的難題,和改變對於教師培養的訓練,以上目標終究未有能達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