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12:05 ,我按下電影播放鍵,過了三分五十二秒後,我與《2046》的距離只剩 0.01 公分。
而我們正群觀著另一群人的夢囈──「你會帶我走嗎?好吧,我跟你走。」夢醒後,或許對電影裡發生的一切依舊一無所知,恍如隔世。
《2046》是王家衛織出的夢境之網,是在幻境與現實的交替中,完成一次全面啟動,片中的線索皆指向一個被一切美好拼湊出的完美女人──蘇麗珍。周先生從《花樣年華》(2000)逃到《2046》,不斷回望著過往的記憶,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1966 年,周先生從新加坡回到香港,他在撰寫名為《2046》的科幻大作,在他的小說裡,只要搭上了 2046 列車,就能尋回丟失的記憶。在那裡,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改變。走進周先生筆下的世界,讀者掉進了他的第一層夢境──在夢裡,2046 列車不斷向前行駛,可內裡卻是凝滯的時空,由此反襯出現實中,不斷更替的人事物。
周先生提筆寫下永恆不變的假說,指向了他對往日戀人的眷戀,也只有在自己構築的虛構世界裡,他才能在過往的時空中與對方重逢,想像著兩人海誓山盟般的永恆不變。
失去過愛人的人,或許曾經都和周先生一樣,試圖在不同人身上拼湊出一個蘇麗珍。這是一段對逝去愛情的追憶,往日的愛人是如此地完美無瑕,以致於我們終將耗盡餘生,追尋著他/她的身影,成就薛西弗斯式的徒勞。黑蜘蛛擁有蘇麗珍的名字、靖雯擁有她的才氣、白玲擁有她穿著旗袍時的婀娜,但這些卻都遠遠不夠,她們都只是愛情裡的贗品──周先生真正想要的,是走回那段消逝的歲月,讓自己溶解於往日的餘溫裡。
於是,2047 門上的貓眼是他望向過去的線索,但他等來的不是蘇麗珍,是咿咿呀呀地說著愛情謎語的靖雯,而謎語的正解卻不是指向他。後來,他等來了白玲,白玲抽乾了自己的心意將之收藏在鐵盒裡,妄想把自己一併送給周先生,對方卻只願當個十元嫖資的嫖客。銀貨兩訖,互不相欠。
「我很快懂得逢場作戲,雖然多半是霧水情緣,不過無所謂,哪有那麼多一生一世。」他說。
如果說《2046》這部小說是周先生對外部世界的映照,《2047》便是對自己的內省,觀眾也隨之掉入他的第二層夢境。《2047》是周先生寫的第二本小說,他成為了故事中的日本男主角 Tak,並愛上了列車上反應遲鈍的機器人。Tak 不斷地試探機器人是否願意跟著他走,一如周先生當年在昏黃的路燈下,曖昧地探問,當初懸而未決的情感,像是老舊的黑膠唱片機,在歲月的劃痕中靜靜旋轉。
他始終得不到解答,無解的搔癢感讓他忍不住去抓撓。他曾數次為此找藉口,想像是對方過於遲鈍,而機器人眼角遲到的眼淚,便是作者的自我安慰。
「她愛過我嗎?」或許這才是《2047》沒問出口的主旨。於是,周先生選擇將所有的遺憾雪藏,待多年後重新挖出,用重複的問題去折磨被遺忘的歲月。
他總是被寂寞籠罩。依照乘客指南,當列車經過名為 1224、1225 的極寒之地,人們必須相互擁抱。周先生言明小說中的 1224、1225 其實就是聖誕假期,無人陪伴的節日更襯托著本就孤獨的人的更加孤獨。
在現實中,1968 年的冬天,周先生將對機器人的情感投射到靖雯身上,即使他早就明白對方心有所屬,他佯裝成好心的聖誕老人,偷偷把靖雯帶進報館,自己則在窗外窺看著對方咿咿呀呀地打著長途電話。在這一通電話裡,靖雯好似真的說出了藏在心底、反覆估量的那句:「好吧,我跟你走。」靖雯與日本男的戀愛,如同 1963 年周先生與蘇麗珍的「對倒」,他們皆遇到一段難以互表心意的沈溺式戀愛。然而,靖雯戀情的結尾,卻恰恰填補了周先生與往日戀人遺留的空白。
王家衛是寄居於回憶裡的詩人,在《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及《2046》裡,他將對舊時光的懷戀依託在六〇年代的香港,而後便在年代間反覆橫跳,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來回穿梭。不論是周先生在 1963 年與愛人的臨別、1966 年對往日愛情的追憶,或是 1967 年和白玲的逢場作戲,王家衛對時間及數字的敏感,都不斷在他的作品中被挑起。
正如同《重慶森林》中的何志武,反覆地琢磨於一段即將過期的愛情,面對 5 月 1 日就要被扔掉的鳳梨罐頭,他寧願活在永恆的 4 月 30 日;《2046》裡的周先生搭上了名為 2046 的列車,卻不知自己何時才下得了站,他懷抱著「五十年不變」的理想幻象,暗喻著香港這座城市的現代性迷惘。
2046 是那永遠回不去的故土,是能夠自我痲痹的精神鴉片。所有人在列車上迎接著末日前的狂歡,卻無法以瀰漫的濃煙模糊掉現實的憂鬱,2046 的數字密碼指向了城市陷落的前一年,也是淪陷前向外逃亡的最後機會。
露露在追求愛情替代品的過程中,以鮮血為代價永遠地留在了 2046;白玲妄想著要和周先生一起走,最後卻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靖雯將自己的心意寄託在遠方,在大限來臨前成功下了車,她是這場命運賭局裡,唯一成功的愛情神話。周先生安然地環顧著周圍女人們的遭遇,卻永遠地留在 2046,如同他曾妄想提筆改寫結局,等待他的卻只剩悲劇。香港影評人賓尼在評露露之死(註)時表示,她象徵著香港人不自由毋寧死之悲,即使結局暗藏悲傷,她卻依舊是那齣戲的女主角。
電影開場是關於 2046 的寓言,與之相對應的是,電影結尾又重述了一次《2046》小說裡的台詞。周先生獨自搭著計程車,原在他身旁的白玲、蘇麗珍卻已然不在場,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這場時間閉環裡重複了幾次。2046 終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監獄,它的懷舊性指向了一個閉塞的時空,沒有面對「九七大限」的鬱結、也沒有未來。
在 2024 年的今日,那罐塵封已久的鳳梨罐頭被打開了,儘管有效日期至 2047 年,可任誰都知道「五十年不變」的承諾早早過了期。或許王家衛早在 2047 來臨前便預知了結局,索性將眾人困在永不改變的列車上。
於是,我們在瀰漫的煙霧與嘈雜的派對上失去現實的線索。周先生曾說:「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開你的過去,記得回來找我。」但誰又能真正地拋下過去呢?
「現在想起來,這幾句話好像是講給我自己聽的。」他說。
劇照提供/CATCHPLAY+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註解:2004 年,香港影評人賓尼曾於「香港電影評論協會」網站中發表〈《2046》一場想像性的自由戀愛〉一文。